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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莫先生打著茶几上的呼人鈴,隨著進來一個茶房。莫先生已是拿起面前桌上的紙筆,開了一張條子,交給他道:「立刻到會計處取五千元款子交給丁先生。」

  丁古雲一聽他這吩咐分明是這接見室裡要等著見其他的來賓,主人已有謝客之意了,於是告辭出來,回到先前那個會客室裡去拿帽子手杖,茶房隨在身後很恭敬的道:「請丁先生在這裡等一會,我立刻將款子取來。」

  丁古雲回到那會客室裡,雖還看到有好多人在候見,可是他覺得沒有先來時那一切的愁雲慘霧。縱然這裡可說是候診室,自己的病,已經莫大夫診斷個千真萬確,所開的方子,有起死回生之妙,這候診室也就十分可喜了。他如此感覺著,歡歡喜喜的坐在桌子邊,覺得那花瓶子裡的鮮花像藍小姐濃妝後的臉,向人發著微笑。那茶房來了,他很懂事,站在門口,笑嘻嘻地向丁古雲點個頭。

  丁古雲會意,走出門來。那茶房卻引他走到一邊,在懷裡掏出幾卷鈔票悄悄地交給他。雖然社會上用錢的眼眶子大了,然而這個五千元的數目究竟不是一個長衫朋友隨便可以取得的,因之拿在手上,看了一看,便隨手取了五十元塞在茶房手上,笑道:「買一盒香煙吸吧。」

  他高興之餘,也沒有等茶房那聲道謝,立刻走上大街去。且不坐車,一面走著,一面向街兩旁店鋪張望張望,心裡便不住估計著那一項東西是應當買給藍小姐吃,那一項是應當買給藍小姐用?估計之後,再沒有什麼考慮,立刻就買下了。跑了三家店鋪,這兩隻手就有些拿不下了,臨時買了一隻紅綠格子的旅行袋,將買的東西,都裝在裡面。直把這旅行袋裝滿了,還添了兩樣在手上拿著。因為旅館裡還放著一隻旅行袋,預計是可以還放下一些東西的。街上轉了兩個圈子,今天是無法趕坐公共汽車回去的了。一肚子話,急於要告訴藍小姐,卻要挨到明天去,自己是在焦燥之中,格外感到沉悶,本來沒有什麼事了,身上有錢可以消遣兩小時,然而他反感到有些不安,在小館子裡吃過晚飯,便到旅館裡去睡著。

  次日,天不亮就起來,趕到公共汽車站去買第一班車的票子。恰好遇到兩個送客的學生一個代站在票房外欄杆邊排班買票,一個代提著旅行袋。

  丁古雲騰出身子來,坐在車棚下,喝豆漿沖蛋花,吃油條燒餅。提旅行袋的學生,坐在一邊,卻向他笑道:「這實在不是尊師重道之旨,這樣寒天,要丁先生三更半夜到公共汽車站來排班。」

  丁古雲笑道:「我現在已不教書了,教什麼人來尊師?至於道,這要看是怎樣的講法?我們守著這一份落伍思想,還能認為是什麼道嗎?」

  那學生笑道:「雖然這樣說,但我們跟隨丁先生念過書的,我們就曉得丁先生是個不折不扣的聖人。」

  丁古雲呵呵一笑,連連搖著手道:「不要說這樣開倒車的話。」

  那學生道:「雖然丁先生十分謙虛,但是我們出了學校門,就覺得老師當年給我們做人的教訓,句句是良言。我們現在拿出來應用,非常之適合。」

  丁古雲手摸了鬍子,向他望了道:「那麼,你舉一個例。」

  學生道:「譬如丁先生當年對我們說,男女戀愛是人生一件事,可不是勝過一切的事。至於不正當的戀愛,更是斫喪性靈,摧殘身體,敗壞事業的事。因此,我們結了婚,再不追逐別個異性。我們同事,女子很多,我和密斯脫張,都守著丁先生的信條,不追逐女同事,因之事業不受牽掛,經濟也沒有損失,而女同事也看得起我們,上司也說我們忠實。不正當戀愛,實在與人的事業不並立。」

  他們兩人雖是悄悄的談話,這些圍著喝豆漿的人都聽到了,不免同向他們注視著,覺得這位先生道貌岸然,教出這樣守貞操的學生,真是空足穀音。各各在臉上表示了一番敬仰之意。

  丁古雲也就曉得了人家在敬仰著他,越發正襟危坐。一會兒票房賣過了票,另一學生拿著票過來。因道:「我們不曾請假,不然,一定將先生送回家去。」

  丁古雲道:「那倒無須,我也是抗戰以後,把身體鍛煉好了,可以吃苦,一切能享受的事,竭力避免。票子買到了,你二人回去吧。」

  這兩個學生,哪裡肯依。一直等到六點鐘,丁古雲上了車子,他們在地下,將兩隻旅行袋,由車窗子裡送了進來,肅立在車外,直等車子開走,還向窗子裡鞠了一個躬。和丁古雲同車的,看到這情形,都暗暗想著,當教授的人,應當像這位長鬍子先生,教得學生死心蹋地的佩服,直到出了學校,還這樣恭敬老師。和丁古雲坐著相近,不免向他請教一番,表示敬慕。

  車行二小時餘,已到了丁古雲的目的地。這是中途一個大站,車子上下來的人很多。那同車的人見車站上站著一位漂亮的女子,很令人注意,正眼睜睜的看著下車的乘客好像是個接人的樣子。大家心裡也都在想著,這樣美麗的小姐,不知道是來接什麼俊秀青年。及至丁古雲下車,她卻迎上前去。笑道:「昨天我等你一天沒來,我猜著你一定坐早班車子回來的,果然一猜就著,我來和你提一樣吧。」

  丁古雲笑道:「喲!昨天你等我來的,那真是不敢當,所幸一切進行順利。」

  由車上下來的人,看到這種情形,都大為詫異。怎麼這大鬍子上車下車的情形是個南北極?人家雖是如此注意了,但丁古雲自身,絲毫也不曾感覺。他笑嘻嘻的道:「藍小姐,這兩袋子東西,都是替你辦的,回頭你看看我採辦的東西,是否十分外行。」

  藍田玉已代替提了一隻小袋子在手,於前面引著路道:「我想,你是不會十分外行的。一個藝術家,他應該比平常的人更懂得女人一些。哦,我還告訴你一個消息,夏小姐回去的時候,我寫了一封信託她帶去,她是和你一天走的。你猜怎麼樣?那位會計宋先生,竟是比我們所料想的還要性急,咋日下午他就來了。他聽我說你今天可以回來,昨天晚沒走,就睡在這裡小旅館裡。我們還是先回寄宿舍去呢?還是先去見他呢?」

  丁古雲笑道:「你看,這兩隻袋子裡都是你的東西,提著東跑西跑,那好像是有意賣弄了。」

  藍田玉站著回過頭來向他望了一眼,低聲笑道:「難道你還怕人家知道嗎?寄宿舍裡可都拿著你我開玩笑呢。」

  丁古雲笑道:「寄宿舍裡這些藝術家全是那塊料,我倒不把他們介意。只是這位宋會計是你的熟人,我怕你不願意他知道。」

  藍田玉笑道:「我誰也不怕,況且學生跟著先生走,這也無須去隱瞞著誰。」說著話,兩人離開鄉鎮已到街道外的平原上來。

  丁古雲看看小路前後,並沒有行人,笑道:「這回的事情,進行得異常順利,老莫不但答應了我的要求,而且也贊同你到香港去,現在所可顧慮的問題,就是怕錢不夠用,雖說有兩三萬塊錢,折起港幣來,只有幾千塊錢,能作什麼事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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