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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丁古雲又在前引路,將莫先生尚專員引進了剛才兩位小姐坐的招待室裡。這裡牆壁上,有白紙楷書的橫披,「齊莊中正」四個大字。並有一副四字對聯:「淡泊明志」,「慷慨悲歌」。莫先生見那字寫得龍蛇飛舞,先笑了一笑,點著那顆半蒼白的頭道:「很好!不失藝人風度。」

  再看正中壁上,有一軸孔子畫像。配了這全屋的白木桌子竹椅子,不帶一點灰塵,真是嚴整而淡雅。桌上一個大瓦瓶,插著一叢晚菊幾枝淡紅的梅花。頗也不因貧寒而失其雅趣。他打量一番坐下來。向大家道:「請坐請坐!」

  尚專員因莫先生誇讚這對聯措詞,便故意問道:「是哪位的大筆?」

  這些人聽了莫先生的話,各各離遠了坐下。

  丁古雲微微站起來,笑著道:「是兄弟寫的。集的古人的句子。」

  莫先生道:「集的古人句子?這慷慨悲歌是韓退之文,燕趙古多悲歌慷慨之士了。這……」

  丁古雲道:「上聯是諸葛亮的話,『淡泊以明志,寧靜以致遠。』」

  莫先生道:「是的,入蜀以來,我們對於孔明先生,是益發感到他的偉大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,抗戰建國必須有他這種精神。《易經》是我們中國最高深的哲學,世傳諸葛對於《易經》很有研究,必定不錯。」

  有一位先生便插嘴道:「孔明能造木牛流馬,還是一位科學家呢。《三國志》上有木牛流馬的尺寸。將牛舌頭一拉就會走,可惜失了傳。」

  莫先生聽了這話,笑道:「你先生說的,是《三國演義》吧?《三國志》是前四史之一部。作藝人的人,當然會熟識小說,可是歷史要以史書為根據。」

  這位先生未免臉上一紅,心裡想不到木牛流馬這事,會是沒有影子的,苦笑了一笑,沒說出話來。

  丁古雲便微微一起身道:「木牛流馬這事,《三國志·諸葛亮傳》雖是有的,但據後人推測,這東西應該是車子之類,不一定像一頭牛或一頭馬。他先生說的,一拉舌頭就走,也許是引用了小說一點。」說著,向那位先生笑道:「那《三國志》的裴松之注解,有木牛流馬尺寸,《三國演義》全抄了去,誰也不解所以然。我兄倒信了羅貫中。其實還是依照莫先生所說,以正史為根據才好。」

  他這樣一種說法,表示了那位先生讀過前四史,又贊同了莫先生的主張。立刻替那人解了圍,那位先生心裡十分感激。而莫先生見他肚子裡很有經典,益發佩服。他那樣一個聰明的政治家,自不願沒看過秘書報告之後,隨便多說經典,於是把話引到別個問題上去。談了一陣,又由丁古雲、王美今引著,參觀了全寄宿舍。而全寄宿舍裡,只有丁古雲獨有一間工作室,放了許多雕刻作品。王美今雖沒有工作室,但他昨日下午,找了好幾張畫在牆壁上張掛了。臥室裡桌子上,還有一套畫具,和一幅剛打了輪廓的畫,莫先生參觀已畢,回到招待室裡來,這裡桌子上,添了一盤白麵饅頭,又一盤子芝麻燒餅。土瓷茶壺茶杯,斟著熱茶。

  丁古雲笑道:「我們這實在是不恭之至,只有這樣的粗點心招待。」

  莫先生笑道:「很好,這白麵饅頭,就是社會上平民想吃不到的東西。」說著,他伸手將三個指頭箝起一個小饅頭,坐在竹椅子上,慢慢撕著吃了。這饅頭是淡的,又是回籠蒸的,究竟不怎麼可口,他吃了一個,並未再吃,倒是尚專員奉陪了幾個冷燒餅。莫先生端起桌上的粗瓷杯,喝了半杯茶。尚專員在身上掏出掛表來看看,便輕輕的對莫先生道:「時間到了。」

  莫先生起身笑道:「還有一處開會,我一定要趕到。」

  尚專員也笑著點頭道:「打攪打攪!」

  丁古雲笑道:「我們是十分慚愧,只能說表示敬意而已。」

  於是莫先生向大家一一握手,笑著走出去。寄宿舍裡的人送到大門口,肅然站定,還是丁王二人將來賓送回公路。在路上走的時候,莫先生道:「丁先生和王先生都很努力,我的印象很好。」

  二人原在前面引路,聽了這話,都回轉身來,笑容滿面,深深地點了一個頭。莫先生依然走著道:「關於上次尚專員所談那件事,我已有了計劃。不過這事要從速辦理才好。」

  丁古雲道:「只要有材料,作品是不成問題的,為了國家打夜工也可以。而且我也找得了一個幫手,她的技術很不壞。若再經我在一處隨時修正,一定拿得出去。」

  莫先生道:「那很好。丁先生是專家,既然認為拿得出去,自無問題。」

  丁古雲道:「只是這人是我一個女學生。」

  莫先生笑道:「那有什麼關係呢?我知道丁先生是個道德高尚的人,但在男女之間,我們應當有新的見解。」

  丁古雲道:「非為別事。這寄宿舍不招待女賓,而且也實在無法招待。因此若找她來幫忙,勢必安頓著住在附近老百姓家裡,這一筆開支,頗是可觀。」

  莫先生道:「那自然不能讓你擔負。」

  丁古雲道:「還有一層要向莫先生說的,就是採辦原料,雖以到香港為便,惟川資運費太多。我想自己到金華去一趟。間接採辦也好。原來所擬的數目……」

  他沉吟著沒有把話說下去。莫先生點了一點頭道:「物價早晚不同,越遲是越會花錢多,這個我很明白,所以我催你們早早動手。哦!王先生,有了多少張畫了!」

  王美今笑道:「有了一二十張了,那自然是不夠。」

  莫先生道:「尚先生,我們籌一點款子,先付給二位吧。丁先生你高足大學畢過業了嗎?」

  丁古雲道:「畢過業的,而且也在中學裡教過書。」

  莫先生道:「既然如此,應當讓他也支領一份生活費。」

  丁古雲道:「那就很好了,這正可以鼓勵她努力工作。」說著話,到了公路小路的交叉點,那新式轎車已烏亮在望。莫先生便停住了腳,丁王尚三人,便品字形的站著望了他。莫先生道:「我覺得挽回現在的國運,依然是道德最為要緊。丁先生道德高尚,我是知道的。」

  丁古雲聽了這話,不由得肅然起敬,兩手抱了拳頭,微彎著腰站了。莫先生道:「這類為國家服務的事,必須有自我犧牲的精神。丁先生生活刻苦,又熱心國事,對於我們所盼望的成績,想總可以作到。現在藝術界的人,有一種不必要的驕傲習氣,那對做事有害無益。我們無論對什麼人,總要虛懷若谷,不合作或不自省的態度,是應該痛加改除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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