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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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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美今不想他的態度,卻十分恭敬,自己所預備的話,自不須說出來;匆匆通知了全體同人整理衣冠,便和他到公路上去接。這公路和小路的交叉點,恰不在小鎮街市上,丁古雲率領七八位藝術家,不敢入街市,就在小路口上等候著。雖然這是霧季,偏偏今日天氣很好,黃黃的太陽,整日的曬著。這小路上,雖有兩棵小樹,又不能避蔭,大家在路上徘徊著,擺擺龍門陣,免了站著光曬。每當一輛小汽車,遠遠的來了,大家就緊張一陣。可是汽車到了面前,卻不是莫先生。這樣鬧了兩個小時,歡迎的人,緩緩的有些懶意,就陸續回到寄宿舍去吃午飯。大家疲乏已極,就無意再擺陣歡迎了。 丁古雲和王美今商量著,若一個歡迎的人都沒有,未免不敬。王美今也正在托尚專員,接洽大批款子,當然同意他這個建議,兩人未敢回去,匆匆在小鎮市上吃過兩碗面,茶也沒有來得及喝,買了兩塊錢橘子,帶著在公路上剝了解渴。這黃黃的太陽,越來越上勁,當它西偏了,曬得人周身出汗。但二人依然不敢走開,繼續在公路上徘徊著。直等著日落西山,毫無希望。方才回到寄宿舍處。所有在寄宿舍的藝術家,都埋怨著老尚和人開玩笑。但丁古雲卻一個字也沒有提,倒是私下向王美今說著,恐怕是莫先生有事,臨時耽誤了,明天還得繼續等候。只是他另有一件事忙,不曾看到田藝夫與夏小姐,打聽打聽藍小姐,也沒有來,立刻舀了盆熱水,在屋裏洗了一把臉,就要向藍小姐那裏去。正好食堂裏開著晚飯,大家都說:「丁先生還到哪裏去?天晚了,莫先生不會來了,吃飯吧。」 丁古雲說不出所以然,只好陪了大家吃飯。飯畢,天已夜幕張開了。這已是個下弦日子,外面漆黑,伸手不見掌。 丁古雲到公共廚房裏去,借了一支燈籠,將燭點了,也不走大門,由廚房裏就走出去,天也和人彆扭,天和白天反過來,一個星點沒有,燈籠所照不到的所在,黑洞洞的,什麼看不見,偶然有一兩個火星在黑暗裏移動,正也是走夜路的忙人。自己小心著走過幾段水田中小路,遠遠有著狗叫聲。在狗叫的所在,冒出了一點燈火。這火與自己越走越近,直到身邊,水田中的小路中間,兩下相讓,看清楚了,正是田藝夫拿了一支鐵柄的瓦壺燈。他先笑道:「我就猜著,這小路上來的燈火,也許是丁老夫子。」 丁古雲道:「今天老莫說要來,你並不曾去歡迎,夏小姐也不見。我來看看你們。」 田藝夫笑道:「我還記得兩句詩,『每日更忙須一至,夜深還自點燈來。』」 丁古雲笑道:「非也,你看,藍小姐初次來,我怕她不慣。我一天不照面,不能不……」 田藝夫道:「你聽,那屋子裏的狗,拚命的叫著,藍小姐和夏小姐都睡了,不去打攪她們罷。去了,房東也不會來開大門,徒然惹得狗叫。」 丁古雲聽了這話,呆站了一會。田藝夫道:「你不信,你去試試。」說著,伸開了瓦壺燈,對面讓過丁古雲,自行向寄宿舍裏去。 ▼第十一章 為了什麼折腰 這件事該丁先生感著為難了,若是不理他吧?那村屋外的狗兀自叫得厲害,前去打門,無非是惹著人家大驚小怪;若是依了田藝夫的話,就這樣的回去,這豈不是白來一趟?他這樣的呆站了一會,低頭看看燈籠裏面的蠟燭,已所剩不多,事實上也不讓自己徘徊在這裏,他一扭身體回頭看走去的田藝夫時,那一盞瓦壺燈的光亮,已是走得很遠了,又因為自己這一扭身體,來得太猛,將燈籠裏燭光閃熄了。天色本來黑暗,在猛可燭光自滅之下,眼前越發漆黑,腳下站在什麼地方,已看不出來,只得提起了嗓子,高喊著藝夫。那田藝夫被他的狂喊聲浪所驚動,只得提了那盞瓦壺燈來,將他迎回寄宿舍去。 一路上埋怨著他,他只是呵呵的笑,並沒有說著什麼。他心裏自也想著,雖然一天不曾理會到藍小姐,她明知道自己有事纏住,決不會見怪,便是不知道有事纏身,以她那種自視很高的情形而言,她也不會有什麼表示的。明天早上起來,邀著田藝夫一路,去請這兩位小姐到小鎮市上去吃油條豆漿吧;可是也不必太早了,太早了,透著自己性急,也是不好的。在睡在枕上而未曾睡著的時候,便預定了次日早上九點鐘去找田藝夫,可是次日早上,還不到八點鐘,自己雖已起床,還沒有開窗子,就聽到夏小姐在房子外面叫道:「丁先生還沒有起床嗎?我們早就來了,起來起來,我們等著你呢。」 丁古雲聽說,立刻將窗戶推開,卻見藍田玉笑嘻嘻的站在那芭蕉下面。便笑道:「呵!藍小姐站過來一點吧。那芭蕉葉子上面積聚了昨晚的宿霧,到了早上,變了小水點子,這時候正好要由葉子尖上,滴了下來。」 藍田玉笑道:「滴一點露水在身上,那也沒多大關係。一個人若露水珠子也承受不起,我看也不必活在這宇宙裏了。」 丁古雲被她這一番辯駁了,透著剛才那番好意,除了有一點多事,還是暗暗譏諷著她太嬌嫩了,因之只管勉強的笑著,紅了老臉沒得什麼話可說。 藍小姐于說過之後,也有點後悔,兩手扯了一片大的芭蕉葉子下來,順了那葉上的筋紋,一條一條的撕著。夏小姐站在一邊看到,伸手扯了她的衣襟將她拉過來,笑道:「你這孩子說話不知高低,對老師可以這樣開玩笑的嗎?」 藍田玉被他這樣一打諢,就明白過來了,因笑道:「我總覺得丁先生的生活過於嚴肅了,我總有意和他在這嚴肅的氣氛裏,加進去些趣味,其實不是開玩笑。我想,丁先生總能諒解這一層。」說著,她又很快的瞥了他一眼,雖然在她這一瞥中,只是眼皮撩起,一轉眼珠。 丁古雲早已經看到了,而且深切的瞭解著她是什麼意思。因道:「對的,對的!只有你們少女們的天真,能引起我們中年人的朝氣。」 他說到「中年」兩個字,還怕聽者輕輕的放過,卻說著格外沉重。夏小姐笑道:「怎麼說是中年哪?丁先生你那股子好學和勇於工作的精神,簡直是青年呢。」 她說完了這句,似乎十分高興,有一種由內心發出來的狂笑,要由嗓子眼裏噴射了出來。然而她又不願笑,立刻掉轉身,拉了藍小姐就走。 丁古雲因她所稱自己為青年的理由,是根據自己好學勤快的原故,未嘗不能成立。多少老頭子還都自負著為老少年呢。人家高興說著,他也就高興聽著。兩位小姐走過去了。那好言語的回味,還讓他對著窗子外的芭蕉樹笑了一笑。及至不見她們,恐怕她們由大門口轉道到屋子裏來,便趕快整理好了床上的被褥。聽差送了水來,也就匆忙著漱洗,但是他倒是白忙了。兩位小姐都沒有來。他又換了一件藍布大褂,直接向田藝夫屋子裏去,他猜著兩位小姐是必向那裏走去的。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道:「我們在這裏呢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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