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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二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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亞傑卻不料父親話鋒一轉,就轉到自己身上,因陪著笑又起了一起身子,答道:「我沒有什麼事,不過陪著二哥回來看看。這次帶一萬元回來。西門博士把貨賣了錢,還沒分,下次再預備一點。我想家用一層,應該不再讓父親操心了。亞男呢,長此失學不是辦法,若是能在重慶找著大學更好,不然的話,多花幾個錢,讓她到成都去念書吧。」 區老先生笑道:「你這簡直是拿大老闆的身份說話了。考不上大學就拿錢來拚。這樣,不但我不贊成,也與亞男個性不合。我不願她作個摩登小姐。」 說著,他對眼前的兒女,都看了一眼。兄妹三人就都默然。老太爺道:「既然打開了我的話匣子,你們不說,我還要說。你們何足怪,連西門德博士都成了唯利是圖的現實主義者了。你們願意跑國際路線,就跑國際路線吧。但家用一層,你們倒不必為我擔心。我決不是那種養兒防老、積穀防饑的糊塗蟲。我們這種年紀的過渡人物,儘管作兒子時候,是十分封建的,但到了作老子,絕對民主。我不是那話,堂前椅子輪輪轉,媳婦也有作婆時,把老子管我的一套,再來管你們。你們一切可以自由,什麼都可以自由。」 他說著,語氣十分的沉重的,家人聽了面面相覷,作聲不得。 老太爺笑了笑,吸了兩口煙,又望瞭望他們道:「現在我沒想到成了個廢物了。吃完了飯,坐坐茶館,下下圍棋,談談古今上下,這樣,不由你們不擔心家用。走到人前,人家客客氣氣叫我一聲『老太爺』,在別人以為是幸福,在我呢,卻是不然,我決定下個學期,再去教幾點鐘書。你們不必以家中費用為慮。『老太爺』這個名稱,也許現在還有人引以為榮,但是在我聽來,乃是可恥的稱呼。」 他說完了,態度有點激昂,用力地吸了兩口雪茄。 亞英知道父親這話是為自己而起,不能不搭腔了,因道:「爸爸這種看法,自是十分正確的。但是大學裏的專任教授,那是不容易當到的,教幾點鐘散課,所得又太微薄了。若到高中去當一個專任教員,或者並不怎樣難,可是薪水米貼全部在內,拿回家來,依然維持不了家裏的清苦生活。過去的經驗是可以證明的。」 老先生向他擺了擺手道:「你說這話,絲毫沒有搔著癢處。我並不那樣過分的做作,說是你們給我錢,我都不要。但我決不能行所無事,在家中坐吃。我頂著一顆人頭,至少要像任何動物一樣,自己掙,自己吃,這樣我吃肉,心裏坦然。吃泡菜開水泡飯,心裏也坦然。你們送來家用固然是好,不送也沒關係。再說,教書是我人生觀的趣味中心,我也以此為樂。自然,自己的兒女,都教育不好,怎能去教人家子弟?但這是技術問題,至於我這顆良心,倒是不壞的。」 他把半截雪茄舉在手上,只管滔滔的向下說。嚇得亞英兄妹不敢答腔。 老太太早是知道這件事了,便含笑走出來道:「大概今天的棋運不好,人家讓你幾個子呢?」 說著,將泡好了的一玻璃杯茶,雙手捧著送到他面前茶几上。老先生起了一起身子,笑道:「我成了什麼人,輸了棋,回家和兒女們囉唆嗎?你總是護著他們的短。」 老太太笑道:「老太爺,你不是常說,『將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』嗎?反正是管不了,隨他們去吧。好在宏業夫妻也要去,他們是老香港,彼此當有一個照應。」 她說著話,可就站在老先生面前,大有先行道歉之意。他看著老夥伴這種委屈樣子,也覺得老大不忍,笑著歎口氣道:「隨他去吧,可是宏業夫妻怎麼也要走呢?」 老太太見問題輕鬆了,這才在對面椅子上坐下了道:「什麼緣故,那不用問,無非是重慶一切都沒有在香港舒服。原來人家銀行招待所裏面是不住家眷的。二小姐住溫公館,宏業住在招待所,怪不方便。找了兩月的房子,不是嫌出路不好要爬坡,就是嫌沒有衛生設備。出路平坦了,衛生設備也有了,又嫌著少一個院子,或者沒有私人防空洞。除了自己蓋房子,哪裏能夠樣樣都稱心?近來看到大家要去香港,而他們自己接到香港的來信,也是說謠言雖多,一切都像從前一樣,所以就動了心,還是回香港去。他們說還有個退步,萬一香港有問題,他們可以退到澳門去。」 老太爺聽了,噗嗤的笑了一聲。大家看這情形,老頭子是一百個不以為然。話說下去,也只是各人找釘子碰。因之就把香港問題拋開,只說些別的事。亞英是此志已決,這事也不能大過婚姻問題,和黃青萍訂婚,也是先斬後奏,向香港跑一趟,這根本與家庭沒多大關係,報告既畢,自也就不再提了。倒是老母親悄悄地向他道:「你還是多多考慮,進城去向你大哥問問消息。」 又囑咐亞傑也多多的打聽。他們雖沒說什麼,也只覺得母親太不知道世事。香港局面的變化,中國官場哪裏會知道呢。 他們這樣把問題放在心裏。次日早起,兄弟二人好像無事,還在田野裏散步一番,到了午飯以後,父親上茶館找朋友去的時候,他們就偷著搭了公共汽車回城去了。 亞英雖是搬到李狗子公館裏去住了,卻感到許多不便,依然瞞著他夫妻,在旅館裏開了一個房間。這時行期在即,不能不向人家告辭,就便和他商量作保的事,便邀著亞傑一路到李公館來。這是下午四點多鐘,正是電影院第二場電影將開的前半小時。李太太打扮得花枝招展,大紅的旗袍罩著條子花呢大衣,而且裏子還是墨綠的,這顏色的配合是極其強烈。她一見亞英,就搶步向前,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:「郎格兩天不見,啥子事這樣忙?」 她伸出來的手,除了指頭上帶了個鑽石戒指,還在手腕上套了一隻油條粗細的黃金鐲子。 亞傑在旁看到,立刻覺著這是一位周身富貴的太太,臉上未免泛出三分欣賞的笑容。李太太看了,還沒有得著亞英的答覆呢,便回轉頭來向亞傑笑道:「這位先生跟二先生長得好像,哦!兄弟嗎?」 亞英笑道:「這是我舍弟亞傑。」 李太太才放了亞英的袖子,向亞傑點著頭道:「請到家裏坐,李經理上公司去了。」 說著,把客人引到客廳裏坐著,傭人敬過了茶煙,李太太坐在對面椅子上,對亞英臉上看看,又對亞傑臉上看看,然後笑道:「真是像得很。」 亞傑倒讓她看得難為情,不由得紅了臉。亞英笑道:「兄弟還有不像的嗎!」 李太太身子一扭道:「那不一定,我和我妹妹一路走,人家就看不出來是姐妹。就是說明了,別個也會說不像。二天她來了,我引你見見。你看我這話真不真。」 亞英笑道:「這個約會只好稍緩一步了。三五天之內,大概我要到香港去。」 李太太就起了一起身子,瞪了眼睛望著他,問道:「這話是真的?」 亞英道:「我何必騙你呢?李太太有什麼東西要帶的沒有?」 她道:「聽說那個地方也要打國戰,你到那裏去不害怕嗎?」 亞英道:「那個地方,也許不會打仗。」 李太太道:「聽說香港比重慶好得多,啥子外國東西都有。」 又道:「今天晚上你弟兄兩個一定在我公館裏消夜。我叫廚子給你們作幾樣成都菜吃,你們不許推辭。」 說著,望了亞英一笑,還把帶著鑽石戒指的手指,向他指著。 亞英道:「我一定叨擾,我還等著李經理回來談話呢。」 李太太聽了十分高興,她也不想出去了,把她的手皮包夾著,帶進內室去。亞傑向亞英笑道:「這位夫人,就是這樣留客?」 亞英低聲道:「你不要看她過於率直,對人倒是真有一番熱忱。你就在這裏等著仙松回來,將來還有事托他呢。」 亞傑道:「哪個仙松?」 亞英低聲笑道:「就是李狗子,終不成人家這樣待我們,我們還徑直的叫人家小名。」 亞傑笑道:「人有了錢,就是怕死。看他新取的這個名字,完全是在長生不老上著想。」 說著,李太太換了一件紫色底藍白套花的綢旗袍出來,一面走,一面還在扣著脅下的紐扣,站著笑問道:「哪個學長生不老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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