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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三


  主人夫婦全在後面送她,她都沒有加以理會,她的心已完全放在見到博士的面,如何把這個消息告訴他。連坐車坐轎過輪渡,不到一小時她把這旅程搶著過去了。趕到家裏,在樓下就笑嘻嘻地叫了一聲「老德」。「老德」這個稱呼,向來是她對博士一種欣喜的稱謂。她今天在溫公館看到五爺的享受,對於博士之未能享受,引起一種同情心,而且要博士依了自己的主張速戰速決,也覺得非給他些好感不可。所以她這樣的喊著欣喜之詞,打算一直的把所見所聞告訴他,更給予他一些溫暖。料著博士聽到這一聲「老德」,一定是會迎到樓梯口上來的。然而不然,喊出去之後,一點反響沒有。

  她心想博士一定因為自己早晨當亞傑的面發脾氣,使他太難堪了,所以任她怎樣喊叫,也不理她。這是自己過分了,也許他還生著氣呢。便笑著走上樓來,在樓廊上笑道:「老德,你別誤會,我出去沒有打你的招呼,那是像亞傑一樣,不聲不響的給你辦好一件事,讓你驚異一下子。你猜怎麼著,這件事……」

  她說著話,先走進半充客室、半充書房的屋子,沒有人,便向外高叫著劉嫂。女傭人進來了,西門太太問道:「先生不在家嗎?房門都沒有鎖,怎麼回事?」

  劉嫂道:「先生和區先生說話,說了很久,大概是到河邊去了。他沒有吩咐我鎖門。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去了好久呢?」

  劉嫂道:「不到一點鐘。」

  她一想,大概是上江邊去了,要不然,他也不會不鎖門,於是斟了一杯茶坐在書房裏等著。

  可是由二十分鐘到三十分鐘,由一小時到兩小時,看看天色快黑了,而西門博士還不曾回來。她時而在屋子裏坐著發悶,時而站在樓廊上靠了欄杆眺望,可是博士始終沒有消息。她口裏不住的罵著「豈有此理!」

  她心想原約著溫五爺,今晚七時會面,耽誤到現在,這個約會是不能實行了。她急了一下午,不免影響到她的胃神經,因之她晚飯也不曾吃,就上床睡覺去了。朦朧中倒是聽到隔壁屋子有博士說話的聲音,一個翻身爬了起來,將長衣披在身上,扶了房門就沖將出來。博士看了她披了頭髮,滿臉兇氣,不由得嚇了一跳。還不曾開口呢,她就瞪了眼道:「你是無處不和我搗亂,這樣的日子,叫人活不下去了,我們只有拆開各幹各的!」

  博士望了她道:「什麼事你又大發神經?」

  她將手一拍桌子,咯的一響,把桌上的茶壺茶杯都震動了,喝道:「你才大發神經呢!房門也不鎖就走了,讓我等你這一下午。」

  博士道:「就是為這個事嗎?劉嫂是我們所信任的,有時候不都是教她給鎖門嗎?」

  她一直沖到博士面前來,挺了胸道:「我不為的是這個。我為著替你們銷貨,特意跑過江去,把主顧都接洽好了,約了今天晚上七點鐘作最後決定。你看,這時候才回來,把很好的一件事吹了,真是可惜。」

  說著,把腳連連的在樓板上頓了兩下。

  博士雖看到她這樣著急,可是對她所說的還是莫名其妙,因道:「你沒頭沒腦的生我的氣,我始終是不知道原由何在,你別忙,穿好了衣服,慢慢地告訴我。天氣涼,別凍著,若是生了病,那會耽誤到香港去的行程的。」

  這兩句話倒是她聽得進的,就扣起衣服,再加上一件大衣,坐在書房裏,把和溫五爺所說的話告訴了博士。他笑道:「原來如此。就是我們明天早上去,也不算晚呀。這又不是坐公共汽車,搶著買前面幾張票。」

  她道:「難道我這麼大人說話不算話嗎?約好了今天七點鐘……」

  博士想到和她辯論,是毫無用處的,便陪著笑臉道:「我已經誤了你的約會,就是你發我一陣子氣,那也無補于事,明天早上我陪你去特訪溫先生就是。再就生意經說,我們今天不去也好,免得他揣測我們除了他就沒有法子銷貨。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你這才是胡說呢!人家為了我去相求,無條件幫忙。他要經營的是幾千萬幾萬萬的大買賣,你這點東西,他根本不看在眼裏。你還以為他要貪你的便宜呢。」

  博士實在也想得著一點休息,就忍受了她幾句罵,沒有多說。而太太還是顧慮到今天失了約,怕明天早上過江,溫先生不會等候,一宿都不曾安心。

  到了次日七點多鐘,就催著博士起來,他雖明知是太早,料到一推諉,就要引起夫人的不快,終於在九點鐘就到了溫公館。西門太太向傭人一打聽,五爺還不曾出門,心裏才放下了一塊石頭。由於她之內外奔走,引著博士在小客廳裏和溫五爺相見,大家謙虛了幾句。主人說佩服客人的學問,客人又多謝太太常在此打攪。隨後又談點時局情形。西門太太坐在一邊旁聽,倒忍不住了,便插嘴道:「五爺,關於昨日所說那批貨的事,我們在家裏商量過了,為了免除麻煩,若有人承受,我們一齊賣了它。」

  五爺便向博士笑道:「環境逼得你們讀書種子,也不能不講生意經,這實在是可歎息的事。自然,你們書生就不願意像市儈一樣顛斤播兩,兄弟也曾代問過幾個朋友,大概沒有什麼問題。只要博士給我一個概括的數目字,我就可以在最短期內答覆。」

  西門太太不等丈夫開口,她又在旁邊插了一句「好極了。」

  博士笑道:「那一切有勞溫先生幫忙。不過有一句話要聲明的,那單子是朋友開給我看的,把車子也開在裏面。這車子是替一家機關代辦的,車子不在其內。」

  溫五爺聽了這話,臉上表示了失望,輕輕地「哦」了一聲。西門太太道:「這裏面我們自己有三輛車子,可以賣的。」

  溫五爺聽她說著,倒覺得這位太太是過分的將就,成了北方巴結人的話「要星星不敢給月亮」。一個賣主這樣的將就主顧,作主顧的再要挑剔,那便有點過分苛求,便笑向西門德道:「我雖是個中間人,但是必須問得清清楚楚的,方好和對方接洽,當然一般上飯館子裏吃飯的人,不能把人家筷子碗都買了去。」

  西門德笑了一笑,還沒有開口,他太太又搶著接嘴道:「我們等於一家飯館子出倒,不但是筷子碗,連鍋灶我們都是願意倒出去的。」

  五爺覺得她的發急,真有些情見乎詞,也就隨著哈哈大笑。

  所幸這個時候,二奶奶也漱洗化妝已畢,出來見客,大家周旋一陣,把這話暫時擱置了。要不然,博士坐在這裏,真有點啼笑皆非,不知道怎樣措詞才好。大家繼續商談,結果溫五爺就約著西門夫婦當天晚餐,就在那個時候先作一個答覆。西門德無所謂,他太太卻十分的滿意。臨別的時候,還向主人再作一個讓步的伏筆,她道:「只要是五爺和我們計劃的,一切都好商量。」

  主人把話放在心裏,臉上也就只是表示一點笑容。

  他們約的是六點半鐘晚餐,溫五爺到六點鐘才回家,來到了內室,見著太太,先問請客的菜都預備好了沒有。二奶奶道:「這個不用你煩心,不過你答應西門夫婦,今天給人家一個答覆,我倒疑心你未必就找著那一個適當的主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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