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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四


  西門德抱拳頭連拱了兩下,笑道:「領教良多,你老先生對於轎子,根本就認為是一種對付奴隸的殘酷制度,怪不得不肯坐轎子了,大概,人力車也不大坐吧?我很少見你老先生坐著人力車。你老先生自不失是儒家一分子。看你這種行為,又有點近乎佛家了。」

  老先生一談到學問,他無論在什麼場合,都感到興趣的。於是手摸了兩下嘴唇上的短樁鬍子,微笑道:「這根本談不上什麼家。由布爾什維克到天主教,誰沒有人道主義呀!我們是有知識的人類,就不能不提倡廢除這種以人力代替牛馬的勞動。有人說,這是一個社會問題,大家不坐轎,不坐車,轎夫車夫會感到失業。這是因噎廢食的老生常談。在『五四』時代,那些文化運動的先知先覺,就這樣說過了。有力氣,在什麼地方也可以找一碗苦飯吃。我不信大家不坐轎、不坐車,轎夫車夫就會失業。廣大的農村,哪會就容納不下這批人?這自然是消極的說法,若是有一個有用的政府,利用這些人力,墾荒、開渠、築路,什麼大業不能舉?尤其現在打仗的時候,大家喊著節省人力。大後方把這大批壯丁,作為伺候有錢人的牛馬,這是一個極大的浪費。大後方的轎夫車夫,我想足夠組織十個師的。你又說了,這些人拉去當兵,他們的家會失了倚靠。請問,在前方打仗的那幾百萬士兵,人家都是沒有家的嗎?浪費人力好像是一個問題,怎樣顧全抗屬,那好像又是一個問題。其實是一個問題。統而言之,我們沒有把人力當人力,也沒有把人當人。」

  老先生說得高興,不覺把聲調放高了,連過路的人都站住了腳來聽,遠遠地站有六七個人。老先生說著告了一段落,看到面前站了這些人,這就站起身來,笑著一點頭道:「各位請便,我們是閒聊天,並不是露天演說。回頭警察來了,有點致幹未便。」

  那些人微笑著,還沒有走開,一乘空滑竿,由人後面沖過來。這山城的一切力夫,照例是不招呼前面引人讓路的,下江人感到了不慣。尤其是北方人走路喊著你啦借光,對於這種不禮貌冒失的行為,不肯饒恕。這行人裏面,正有一個北方人被轎杠撞了一下肩膀,便回轉臉來,向那轎夫瞪了一眼道:「這裏一位老先生,正在和你們叫屈呢。看你這個樣子,讓你抬轎,簡直不屈。」

  轎夫看這人穿一套深灰布短衣,也並非有地位的人,便站住了腳瞪了眼道:「你吼啥子?好狗不擋路!」

  這個北方人急了,紅了臉,身子向前一撲,正待發作,滑竿後面擠出一個穿青呢中山服的人,他半鞠著躬,賠了笑道:「對不住,他們無知識的人,不會說話,請不要見怪。」

  老太爺正感到這人說話有禮,那人卻又打了個哈哈,向前半鞠著躬笑道:「原來是老太爺和二先生,今天有工夫過河來耍耍。」

  老太爺聽他說話,才想起了他是楊老么,便笑道:「楊老闆,幾個月不見,你又發福了,聽說你的事業很發達呀!」

  楊老么對眼前所有的人都鞠著躬,看他那套中山服,竟是法蘭絨的,穿得卻也乾淨,只是每個袋子裏都盛鼓鼓的,胸前上下左右,鼓起了四塊,鞠起躬來,四個袋子同時哆嗦,頗不雅觀。他的兩隻手垂下去的時候,齊伸著手指,有個立正姿勢似乎也太嚴肅,而又自然。他行過禮,臉上滿是笑容道:「托各位的洪福,總算不錯,不過現在的生意,也是不好做。」

  他笑臉上眉毛緊皺,帶上一些愁容。楊老么竟也學會了商人應酬的這一套。亞英道:「聽說你在對岸有一所農場,做得很好。」

  楊老么笑道:「也沒得啥子好,我們外行喀,我後天還要來。老太爺後天還在這裏嗎?請到我們農場裏耍耍。沒得啥子請客,請吃煙肉,要不要得?」

  老太爺笑道:「我明天回去了。再圖後會罷。」

  楊老么面色正了一正道:「老太爺我是誠意呦。你若是肯賞光,我今天就不過河,請今天晚上到我農場裏宵夜,明天早上下山。房子不大好,老式房子,被蓋是乾淨的。」

  老太爺拱手道:「不必了!我和這裏西門先生還有話講。」

  楊老么道:「不用爬坡喀,我有轎子接送。我在大先生面前說過多次,老太爺是我楊老么的恩人,我一輩子不忘記。」

  老太爺拱著手道:「兄台,言重言重,我父子擾過你多次了。我真是無以為報。明天過江,我到貴號裏來奉看。」

  楊老么對他父子各看了一看道:「朗格說,我就不敢當,我明天請老太爺吃中午。」

  老太爺連說定來奉看。楊老么回轉身來向亞英道:「請二先生陪老太爺來。硬是要來。十二點鐘以前,我在號裏等。」

  他父子全答應了他才再一一鞠躬而退。

  西門德看得呆了,等他走遠,問道:「這是什麼人?請客的態度,真是誠懇。」

  老太爺笑道:「這個人你該認得。但是今日你相見之下,面目全非,不說破,你也是不會認識的。」

  說到這裏,他看看談話的地方,行人都已散開,這就笑道:「都是你所猜不出來的,他就是我們剛才所討論著的人物。」

  西門德一點也不感覺稀奇,因淡淡地笑道:「那是我自然知道的。那轎夫惹了禍,他會上前來排解著,當然是一位有轎階級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若果如此,這還值得特地和博士提出來嗎?幾個月前,他和那抬滑竿的一樣,也許他就抬過博士。」

  西門德向亞英看看,又向老太爺看看。老先生微笑著點點頭道:「所奇就在此,一點不假。」

  博士摸摸耳朵笑道:「這就很神秘了,我願聞其詳。」

  亞英因把楊老么的履歷,略說了一遍。西門德道:「那麼,他由抬轎變成坐轎,不過是承受了一筆巨大的遺產,在歐美,那是十分平常的事情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但就這位楊老闆而論,究竟是戰爭之賜。原來他所繼承的一點遺產,不過是一些荒山。他繼承之後,第一片荒山,緊鄰著新辟的工廠區,人家繼續地搶著買。第二片荒山,一邊緊靠了疏散區,一邊環抱著公路。兩片荒山都成了金礦。他不是說從農場上來嗎?原來是幾間破屋,一片荒地,授產給他的這個叔叔,受了人家的指示,改為農場。始而也不過是個擴大的糟坊,釀幾十擔米的酒,養幾頭豬。山上種些樹秧子。樹沒有長上一尺,地皮的價錢,高過了一丈。到了他手上,簡直不必出什麼東西,這地皮自己就放在那裏日新月異了。這若是在戰前,一個窮人,承繼兩片荒山的遺產,至多是可以讓他不抬轎。若說就這樣養起轎班來,不分晝夜抬著,那未免是個夢想吧?」

  西門德在這石板路上來回的溜著步子,把老太爺的話聽下去。這就突然站住了腳,昂起頭來,向天上望著歎了一口氣道:「戰爭真是改變宇宙的東西。多少抬轎的變成坐轎,又有多少坐轎變成抬轎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博士慨乎言之。不過坐轎變成抬轎的,怕不多。因為坐慣了轎子的人,必定手無縛雞之力。他窮得討飯,對於賣這份牛馬力氣恐怕有點不可能。」

  博士還是在石板路上來往的閑踱著步子。他笑道:「你把這句話,太著實的看了。何必要真的去抬轎?而且那樣抬轎,不過是讓坐轎的人,少走兩步路而已,貢獻也並不大。我所說的抬轎的人,是抬人家成名,抬人家得利,抬人家走上名利之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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