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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九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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曲芝生被她一笑一看所感召,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。同時也就覺得不知要怎樣的答覆人家的話才對,嘻嘻地笑著,連說了幾個「是」字。這時茶房已送上一盞茶來。她端玻璃杯子喝了一口茶笑道:「曲先生在商業上的經營,很忙吧?」 他自應當謙遜兩句,說是不怎麼忙,可是他覺得對初認識的小姐,非誇大一點不可,而且她是溫太太的義女,眼界又是很大的,便笑道:「就我個人而論,倒是無所謂,經營著幾處商業,我都有負責的人,我只要隨時指揮而已。希望黃小姐多指教。」 青萍笑道:「曲先生以為我對金融事業,也很感到興趣嗎?我平生最喜歡的事情,就是藝術。這樣脾氣的人,叫她來整日弄表格、打算盤,那簡直是一樁痛苦!那我為什麼又做這樣工作呢?那就為了和幾個老前輩幫一點忙。他們都信任我,有什麼法子呢!」 說著兩道眉毛一揚,紅嘴唇裏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,粉紅腮上,兩個小酒窩兒一掀。 曲芝生也看出了她那種十分得意的樣子,但在驕傲的姿態裏,卻含有幾分嫵媚的意味,早令人感到一種陶醉。偏是望了她時,她也望了過來,四目相射的,又讓人心裏蕩漾了一下。在這個心魂蕩漾中,很怕對這位大家閨秀,有什麼失儀之處,立刻笑道:「黃小姐喜歡哪些藝術?一定是音樂和戲劇了。」 她笑著點了兩點頭道:「我是什麼藝術都喜歡的。」 曲芝生道:「黃小姐是最歡喜京戲,或者是話劇呢?」 說時,茶房送上菜牌子來,曲芝生站起身兩手捧著送到她面前來,笑問道:「要不要換一兩樣?」 青萍看了看,將菜牌子放下笑道:「到這裏來也不為的是吃菜,無非談談,就是照樣來一份吧。」 曲芝生料著她不是假話,她住在溫公館裏,中西廚子都有,可以吃重慶菜館所吃不到的好菜,在這種小姐面前炫富,那是會失敗的。便吩咐茶房照樣來兩份。黃小姐未曾忘了他的問話,繼續答道:「在重慶找娛樂,無論是京戲或電影,那正是像這份西餐一樣,聊備一格。倒是話劇人才,現在都集中重慶,無論什麼劇本,都可以演得好。」 曲芝生深深地點著頭笑道:「是的,我就常看話劇,為了京戲不過癮,我們許多朋友組織了一個票房,每逢星期二、四、六,我們自己唱著玩。」 青萍道:「曲先生票哪一行呢?」 說著,眼睛皮略略抬一下,對他掃了一眼。曲芝生覺得在她這一番打量之中,必是賞鑒著自己長得俊秀。笑道:「唱得不好,學青衣,偶然也學兩句小生戲。」 青萍微微地抬了肩膀兩下,笑道:「什麼時候彩排?我倒要瞻仰瞻仰。」 曲芝生笑道:「不要說這樣客氣的話,還是去看看笑話吧。快了,再有三四個星期,我們就要公演一下了。」 青萍將一個食指比了嘴唇,低著頭沉思了一下,笑道:怪不得那天在汽車上看到曲先生,我想是在哪裏見過,可又想不起來,必然是在臺上我看過曲先生吧?曲芝生雖是真的學戲,卻沒有上過台,對於她這話倒是承認不好,否認也不好。 好在就是這當兒,菜送上來了,青萍是表示出來,每一項菜都不合胃口,只是將刀叉在盤子裏撥弄撥弄著,隨便切點菜吃。吃過了兩三道菜,曲芝生捧了拳頭略拱了兩拱,笑道:「這真是不恭得很,沒有讓黃小姐吃好,改天我找個好廚子補請一次。」 青萍笑道:「我們雖沒有交談過,自那回同車以後,不想又在街上遇到了。我是個天真的孩子,認為男女交際,倒不必拘什麼形跡,所以我就同你談話,這就讓我們談熟識了。」 曲芝生微微欠著腰笑道:「是的是的,人生遇合真是難說,我到底認識了黃小姐。」 青萍對於他這話,並不作什麼答覆,搭起手錶來看了一看,臉上表現了一點沉吟的樣子。曲芝生笑道:「不要緊,時間還早得很,不會耽誤黃小姐辦公時間的。」 青萍笑道:「我是抽空來的,曲先生不看到我還和師母站在一處嗎?她還在等著我呢。」 說話時,繼續地送來一道鐵扒雞。她並沒有動刀叉,將盤子推到一邊,打開手提包來拿出一條雪白的綢手絹,去擦嘴。當她抽那手絹的時候,卻把皮包裏面一疊道林紙楷書的稿子帶了出來,一直被帶著由桌子角上落到地下去。雖是如此,她依然沒有感覺。曲芝生看到,便是義不容辭的離開座位,彎著腰下去把那稿紙拾了起來。 曲芝生是個經營商業的人,當然對商業契約很內行,他很快地眼睛掃了一下,就知道這是一紙合同,沒有敢停留,便兩手捧著送到青萍面前來,笑道:「這是一張合同吧?落在地下了。」 青萍「喲」了一聲笑道:「糟糕,把這玩意丟了,我賠不起呢。曲先生你是個內行,你把這合同看看,有什麼可斟酌的地方沒有。」 曲芝生原是不便看人家商業上的秘密,只是黃小姐叫看,決不能拒絕,笑道:「我實在也不敢在關夫子面前耍大刀,但長長見識也是好的。」 於是兩手接著,很鄭重地把這紙合同看了下去。 青萍坐在對面,倒不十分介意。茶房送著布丁來了,她從從容容的將小匙一點一點兒舀著吃。曲芝生看完了,依然折疊好了,送到她面前放著,笑道:「這合同訂得很完善的,字裏行間,簡直無懈可擊,是黃小姐擬的嗎?」 青萍搖搖頭道:「我哪有這項本領。你以為在我皮包裏,這就是我的手筆嗎?這不過是經理托我經手,送給總經理去看的。」 說著,她微微皺了眉頭子,又露出雪白的牙齒微笑了一笑道:「一個大小姐管這些事,時代真是不同了,其實我真不願管這一類的事。」 曲芝生笑道:「現在時代不同了,一切事業,男女都是一樣。焉知黃小姐將來不成為一個大金融家、大企業家?」 她掏起脅下掖的白綢手絹,輕輕地揩摸了兩下紅嘴唇,微微地轉了一下眼珠,帶著幾分笑意。曲芝生每見她一笑,心裏就是一動,尤其是她這種要笑不笑的樣子,叫人看到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醉意。但同時心裏也就警戒著,人家是一位眼界高大交際廣闊的大小姐,可不能在人家面前失儀,便正了顏色道:「我說的是真話。不過經營事業的確是麻煩的事。一個作小姐的人,為了這些貨物資金,不分日夜操心,實在也減少人生的趣味。為人在世,也不光為了錢活著的。」 青萍又把眼珠向他轉著看了一下,微笑道:「這在一個生活解決了的女子說來,那是很通的。不過像我這樣的人,還不敢誇下那樣的海口。」 曲芝生道:「難道黃小姐還會為了生活問題擔心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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