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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〇


  ▼第三十一章 迷魂陣

  西門太太在沙發上坐不到十分鐘,便又把剛才的夢境重新溫上了一遍。她想到那幾個大花臉子一跳就走進了屋子,仿佛是由欄杆上爬了進來的,平常不覺得這欄杆是可以爬上人的,夢裏何以有這個現象,也許有這麼一點可能吧?想到了這裏,就走出屋子來靠住了欄杆,先向下看看。覺得這裏到地下,距離到一丈二三尺路,四根柱子伸空落地,並沒有可搭腳的地方。再向樓下院子外的敞地看去,是一片陡坡,也不是可以隨便步行上下的地方。向著這些地方出了一會神,覺得夢境不可能與事實相符,便轉身向屋子裏走去。但剛一轉身,一眼看到院子右邊斜坡下,一叢青隱隱的樹影子,便又立住了腳,再向那邊注意看了去。慢慢地忖度著,覺得那棵樹不大,既然在陡坡上伸出半截來,料著這坡度不高,就找了一隻手電筒,走出屋子向四周照著。西門德大為驚異,追出來問道:「你晾的衣服丟了嗎?」

  她道:「沒丟什麼,我只是看看。」

  西門德雖是有點莫名其妙,覺得她反正是精神失常,心裏也就想著,看你幹些什麼?就不追著問了。西門太太足足照了十來分鐘之久,這才攙著先生回屋子裏來。西門德也不寫信了,坐在椅子上,回轉頭來向她注視著。

  她坐在小沙發上,架了腿,兩手抱住膝蓋,似乎有點吃力,眼望了牆壁上掛的一軸畫,也正在出神。西門德道:「你剛才出去找什麼東西?可是看你那種情形,又不像要找什麼東西。」

  她回頭看了看房門,這才笑道:「我越看這屋子,越感到不怎麼安全,所以我出去觀察了一下。我覺得那棵小樹的斜坡上,有爬上賊娃子來的可能,所以我又拿手電棒去仔細照了一下。」

  西門德哈哈大笑,笑得將手輕輕地拍著桌子。他太太望了他道:「你笑什麼?」

  博士笑道:「我笑什麼?我笑的還不是我本行?我若還去教心理學,關於心理變態這一層,我就可以舉出不少的實例來。」

  西門太太瞪了眼道:「我無非是加一層小心,免得大意了出什麼亂子,你以為再過窮日子,是我一個人的不幸嗎?」

  她說著一賭氣,到臥室睡覺去了。

  西門博士沒有去理會她,再寫他的兩封信。寫完了信,看看鐘,時間雖早,但經過了一天神經緊張的紛擾,也說不上什麼緣故,很覺得疲倦,這就進屋睡覺了。他見太太在床上蓋著棉被,蜷縮了身子朝裏,一點聲息沒有,總以為她已經睡著了,也就沒有去驚動她。不想剛一登床,她就突然的坐起來了,看她的面色很是緊張,並沒有什麼倦意,因問道:「你還沒有睡著嗎?」

  她一點也不睬,抓了床欄杆上的衣服披在身上,踏著鞋子,就向外面走去。西門德以為她是要喝口熱茶,或者是取支煙捲抽,這就昂了頭向屋子外面道:「紙煙火柴都在裏面呢。」

  但她依然向外走,並不答話,繼續的聽到她開外面屋子的門,而且腳步也走出去了。這倒讓博士嚇了一跳,立刻跟著跑了出來,鞋子也沒有來得及穿。到外面屋子裏時,西門太太卻已由走廊回到了屋子裏。西門德道:「你跑出去幹什麼?小心著了涼,你還是不放心院子裏那塊斜坡嗎?」

  她只看了他一眼,並沒有什麼話說,接著又去關房門,關好了房門,搭上了搭扣。她還怕不穩當,又端了把椅子將房門來頂上。其次,便是將兩處窗戶審查一下,果然有一處窗戶不曾扣上搭鉤,總算沒有白看。她搭上了鉤子,還用手把窗戶推了一推,果然扣得很緊,不曾有些移動,這才回到裏面屋子裏去。

  博士也忘了沒穿外衣,呆呆地站在一邊,看著等她把這些動作做完了,這才明白,原來她還是受到那個惡夢的影響,不能安心,自己來檢點門戶。心裏這就想著,這位太太並不是可笑,簡直是可憐,想不到自己跑了一趟仰光,弄了並不算太多的錢回來,一點享受沒有,卻把她鬧得神魂顛倒,已成半個瘋人了,若不設法加以糾正,家庭一定會演一幕很大的悲劇。要怎樣才可以糾正她呢?心病還要心藥醫,最好是讓她不為所有的錢財擔憂。

  博士是個心理學家,書念的不少,他總不致於利令智昏。看到她太太為了錢受罪,心裏也不免有點悔悟,為了窮而經商,那不過為勢所迫,暫時另走一條路線,實在沒有想著借這事發財。現在剛剛有點發財的路徑,太太就是這樣精神失常。若是自己運用了這些資金,再翻個兩翻,不用說太太一定會瘋,自己為瘋人所騷擾,這日子也談不到什麼享受。亡羊補牢,猶未為晚,從今日起應該把發大財的念頭打斷才好。可是這話對太太說不得,說了又會給她一種刺激。心裏有了這麼一點轉變,說也奇怪,立刻就覺得身心上輕鬆得多。

  次日,西門德早上吃過了早點,架著腿坐在沙發上,很安閒的捧了報紙看。看完了報,又在書架上把久違了的書本整理一番。然後抽出了一本,躺在睡椅上看。除了燃了一支雪茄銜在口裏,而且在手邊茶几上擺了一壺熱茶,這就擺下了一個長久看書的局面。

  西門太太在白天裏,神智就要清楚些,加上這日雲霧很輕,略微露出一點太陽的黃影子,精神更好了一點。在屋子裏化了妝出來,看到博士一手高舉了書,擋著面孔,一手兩指夾了雪茄,在椅子扶手檔上只管敲著煙灰,看那樣子已是看書看出神了,便道:「你好自在呀!難道今天一點事都沒有嗎?」

  西門德把書放在胸前,望了她道:「自從回重慶以來,天天都緊張的不得了,今天要儘量輕鬆一下。」

  她道:「那麼,你不打算過江去?」

  西門德道:「沒有什麼事,過江去幹什麼呢?除了花錢,上坡下坡也吃力得很呢。」

  她坐在他對面椅子上「咦」了一聲道:「你真是覺得輕鬆了。亞傑由公路回來,也遲不了幾天,他來了,又是車子,又是貨,你也應當預先籌劃脫手的法子。」

  西門德又閑閑的把書本舉起來,笑道:「我當然有成竹在胸,根本用不著你忙。難道我們那些貨,還有滯銷的道理嗎?至於車輛,那根本不成問題。虞老太爺和我介紹的前途,就怕車子到晚了。現在車價雖不是天天漲,也是每個禮拜漲。他付了定錢,他不會退貨。他要退貨更好,我的車子到了,可以賣新價錢。」

  西門太太道:「就是你不過江去,我也要去一趟看看,下午再回來。」

  博士道:「昨天勸你過江……也好,我給你看家,你放心去玩半天吧。」

  這話,太合她的意思了,便笑道:「你在家裏坐得住嗎?可不能鎖著門溜出去。就是有朋友來約你,也不能去,必須等我回家來,你才可以走開。還有一層,我不在家,你不能胡亂開我的箱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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