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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八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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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門太太這就想著,這傢伙是個人精,眉毛會笑,眼睛會說話,到了她真向人笑,真正向人說話的時候,那意思就要更深一層,你得在笑和說話以外,細心去揣度她的意思。西門太太跟著青萍走去,扶了欄杆,走一步,慢一步,最後她就站在半樓梯當中,看了院牆外面露出來的一帶青山影子,只管出神。在站了十幾分鐘之後,牌場上的笑聲,把她驚悟過來了。她忽然想著,我是在這裏作什麼的?上不上,下不下,站在樓梯正中。今天家裏這樣多的客,自己不要太不能鎮靜了。這附近的鄰居,大概都知道我家發了財,這必需要裝著像往常過日子一樣,方才免得人家議論。別人對我的看法怎麼樣,我還不知道,若以亞英和青萍的言語看起來,好像是嫌著我有點興奮得過火。那麼,自己還是持重點的好。 這樣想著,她立刻就覺得鞋子上像加了兩塊鐵板,步子固然是移動得慢,而且整個身子也像搬移不動似的。這時內外兩間招待客人的屋子,正為麻雀牌的酣戰空氣所籠罩,卻沒有人注意她的樣子。她在每個人的後面,略站一站,或者參加一點發牌的意見。有時也坐在人家身後,燃上一支紙煙,兩個指頭夾著放在新塗著英國口紅的嘴唇裏,抿上幾秒鐘,便噴出一口煙來。那煙還真是像放箭一般的射著,覺得這才可以表示她心裏沒事,而表面也甚為悠閒。其實她這分悠閒,是她感覺如此。她始終沒有在哪一位牌友後面看過兩牌。在差不多把兩桌牌友的牌都看過以後,她又發生了一個新的感想,平常看牌,只是一個人永久坐定,也不過偶然掉換一下位置而已。這時這樣走馬燈似的走著,不又失了常態嗎? 她這樣一想,便耐心坐在青萍後面看了兩牌。但她心裏卻在計劃著,她新得的資金,要怎樣去運用。她覺得暫留一個整數,交給博士去經營,而可以提出一筆款子來,置地造房。這款子應該是二十萬呢?還是三十萬呢?以當前的物價情形而論,二十萬元足夠造一幢精緻的洋房。但是屋子裏面的陳設,要闊氣一點才好,那麼還是三十萬吧。她心裏下了決斷,是用去三十萬。而口中也就情不自禁地喊出來三十萬。正好青萍手上在作筒子條子的缺一門,見萬子就打,恰恰打出一張八萬。而她又並沒有作聲。西門太太所說的這句三十萬,好像是代她發言了,牌桌子上的人都不免驚訝起來,三十萬,哪裏有這樣的怪麻雀牌?大家全是這樣疑問著,不約而同向黃小姐和西門太太兩個人望著。 黃小姐始而還不理會,及至大家望了她,這才想起來了是個笑話,因回頭望了西門太太道:「師母,這是你教我打的牌嗎?哪裏有三十萬的一張呢?」 西門太太被她坦率的一問,才知道兩件事誤打誤撞混到了一處,笑道:「你打了一張八萬,一張七萬,一張三萬,共合起來……」 她一面說著,一面想著,才發覺這個算法不對,七八一十五,加三共是一十八萬,二十萬還不滿,怎麼會是三十萬呢。便接著笑道:「我也不過隨便的這樣誇張一下,誰還仔細地算著嗎?」 還是那個喜歡說話的張太太道:「黃小姐,你跟著你發財的師母學學吧。銀行裏存款的數目字,越來越大,眼面前一切用數目字計算的東西,都跟著大了起來。就是牌上刻的字,一萬二萬嫌不過癮,也得二十萬三十萬!」 滿桌的人隨了這話,都笑起來。女主人自己也奇怪,今天越是矜持,越是出漏洞,真教人怪難為情的。所幸女傭人通知酒席業已辦好,這就請牌友停戰,忙碌著應酬一番,把這事就混過去了。 女客吃飯,並不鬧酒,結束得快,到了下午繼續著應戰,卻把女主人為了難,還是繼續的看牌呢,還是另到一個地方去坐著?若到另一個地方去坐著,沒有人招待客人。坐在這裏看牌呢,又不住的鬧笑話。因之坐在牌桌外的另一把椅子上,不住的嘻嘻地笑。而且為了興致很濃,在席上也喝過兩杯酒,這便現得臉腮上熱烘烘的,屢次抬手去摸臉。這個動作久了,自也引起人家的注意。牌桌上的人,不便說是她喝醉了,客人只回頭去看著她。她心裏又慌了,便想著:是我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嗎?為什麼大家全注意著我?這就裝著坦然無事的樣子,慢慢走到自己臥室裏去。 但到了臥室裏,一眼看到那口鎖著銀行存摺的箱子,心理上又起了一個變化。坐在椅子上,對那箱子設想一下,洋樓、汽車、精美的家具、鑽石、珠寶、華麗的衣料,已往所想像不到的東西,這箱子都可給我一個很確實的答覆。不但如此,戰後到南京住宅區,蓋一所新奇的洋樓,比住宅區原來什麼立體式的、羅馬式的、碉堡式的、中國宮殿式的,都要賽過他們。或者到北平去,在東城去買一所帶花園的大住宅,這麼一來,後半輩子就不成問題了。這是從哪裏說起,不想在抗戰之中,倒把自己一輩子生活解決了。博士常常勸失意的人,「塞翁失馬,安知非福。」 這樣看起來,倒不是虛無縹緲的空心丸,人生真是有這個境遇的。想到這裏,真覺有一股遏止不住的快活滋味,由心窩裏直沖頂門心。自己也就嘻嘻地笑了起來,自己沉靜著,想了一會,想不到博士跑一次仰光,就弄得了許多錢。三年以來,跑仰光、海防、香港的人多了,雖不曾聽到說有什麼蝕本的,可是賺大錢的人,究竟沒有幾個,博士短短的日子,跑這麼一趟,會掙上這樣多的錢,這不是做的一個夢吧? 一念是夢,便有些放心不下,於是她打開箱子來,緊緊地靠了箱子站著,把原放下的存摺存單,一張張的拿起來看看,將單上填的字從頭至尾看了一遍,實實在在的,鋪在白紙上並沒有一點仿佛。她不覺自言自語道:「真的一點也不假。」 這倒有個人插言道:「誰說了什麼是假的呢?」 她回頭看時,是西門博士回來了。這還是她第二個感覺,便是聽到有人答言,已很快地兩手把箱子蓋起來了。回頭瞪了他一眼道:「冒冒失失的走了來,倒嚇了我一跳!」 博士笑道:「這也要算我第一次聽到的事,先生走進太太的臥室,也就是自己的臥室,還必須來個報門而進?」 說著,他走近前來,也掀開箱蓋來看了看,笑著指了她低聲道:「你又把這些存摺拿出來看,看了,這還能看出什麼東西來嗎?老看著是什麼意思?」 西門太太道:「我在家裏仔細想著,把款子存在銀行裏,把資金凍結了,那不是個辦法。」 西門德笑道:「你和銀行家的夫人在一處混了幾天,就曉得了這些行話。這根本談不到什麼資金,也不會凍結,你在家裏請客呢,丟了兩桌打牌的人,悄悄地在屋子裏算存款,我看你有點神經。」 往日博士要把這樣重的言語說他夫人,夫人是不能接受的。這時,她倒承認了丈夫這句話,低聲笑道:「我真有點讓這些款子弄得神魂顛倒,莫非我沒有這福享受嗎?我看人家二奶奶有那麼多錢,天天還在漲大水一樣的漲,她也毫不在乎。」 博士看看太太那帶了七分笑,兩分憂愁,一分驚恐的面色,倒有些可憐她,便笑道:「別在這裏發愁了,等著牌散了,我們和青萍一路過江去,你可以看看電影,逛逛拍賣行,先輕鬆輕鬆,也好轉轉腦筋。」 西門太太笑道:「你看這是不是怪事,我在街上走,心裏就老惦記著家裏。可是到了家裏,又沒有什麼事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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