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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七


  青萍將兩三個雪白的牙齒,咬著下面的紅嘴唇,將那滴溜溜的烏眼珠,向他周身上下很快地掃射一眼,微笑著點了兩點頭。亞英問道;「你覺得這件大衣我穿著完全合適嗎?」

  青萍笑道:我是很能處理自己的,同時我也能代別人處理一切。」

  亞英聽了這話,卻不解所謂,望了她微笑著。青萍伸過一隻手來,挽了他的手臂笑道:「你還有什麼不瞭解的?你真不瞭解,我們吃著喝著再談。」

  於是被她挽進了一間精緻的雅座。她將手上拿的皮包向茶几上一拋,大衣也來不及脫,一歪身子坐在沙發上,將右手捏了個小拳頭在額角上輕輕地捶著。亞英坐在她對面椅子上看了這情形,就問道:「怎麼了,頭有點發暈嗎?」

  青萍原是含著微笑向他望著的,經他一問之後,她反是微閉了眼睛,簇擁了一道長睫毛,似乎是很軟弱的神氣。那一隻捏拳頭的手,已不再移動,只是放在額角上。亞英對了她看著出神,很有心走向前去握著她的手慰問兩句話,但剛有這個意思,茶房將茶盤托著兩蓋碗茶送了進來,茶碗送到她面前茶几上放著,她只是微睜開眼來看了一看,依然閉著。茶房去了。亞英兩手捧起茶碗來喝兩口茶,眼光依然是向她身上射著。

  這樣的約摸有五分鐘,亞英慢慢地喝完了茶,慢慢地撫摸了自己的頭髮,而黃小姐始終是那樣的坐著,好像是睡著了,亞英心裏想著,勇敢一點吧,向前握著她的手好好的問候問候她。於是站起身來,輕輕地移步走向那沙發椅邊,正待一彎腰,而她又微微地睜開眼了。她那邊上的茶几上,正放著一個紙煙灰瓷缸,上面插了一盒火柴。亞英立刻改變了計劃,將那火柴拿過來。她倒並不理會這個,向他微笑道:「我睡著了嗎?我真是倦得很。」

  說著眼珠向他一轉,微微地一笑。亞英拿了火柴回來坐著,望了她笑道:「你今天下午打了牌了,有什麼要緊的應酬?」

  他說著,就取出紙煙來吸。青萍並不答覆他這一問,卻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,互相搓挪了兩下,表示著向他要紙煙。亞英立刻伸手到懷裏去取出煙盒子來,她又搖了兩搖頭。亞英會意,就把嘴裏吸殘的紙煙取下來,交給了她,她猛可吸了兩口,向外噴著煙,箭似的向前直射,她又不吸了,依然把三個指頭鉗著殘煙向亞英一伸,什麼話也不說。亞英站在她面前接過了煙,看那支煙的尾端,深深地印了個紅圈圈。那自是唇膏的香印了,他送到口裏吸了,仿佛這裏面含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秘香味,自然隨著也笑了。

  青萍道:「你笑什麼?」

  亞英道:「你也開口了,我看你疲倦得話都懶說,既是這樣,你為什麼還要請客?不會好好的回溫公館去休息嗎?」

  青萍看了他一眼道:「你還不瞭解我,以為我很願意到溫公館去休息嗎?而且我也不能事先料到,今天下午有這樣子疲倦,這是在你當面,我可以隨便,若是在別人面前,我就是要倒下地去,我也會勉強支持起來,像好人一樣。」

  亞英道:「我瞭解你,你是不得已的。但是你不這樣作,也可以的,你為什麼這樣子作踐自己的身體?」

  青萍向他瞅了一眼道:「你難道忘記了我上次對你說的話?我在一天沒有跳出火坑以前,我就不得不出賣我的靈魂。」

  亞英搖了兩搖頭道:「我始終以為你這話不對,『火坑』兩個字,用的固然普通,可是通常對於女子環境的形容,那都是十分不高明的。」

  青萍突然地坐起來,望了他道:「你覺得我環境高明麼?最近我讀到一本《茶花女遺事》,我很可憐這個女子,我覺得我有走上這條路的可能,唉!我不明白,我為什麼要這樣意志薄弱,儘管追求物質的享受,以致成了這樣一個人!」

  她說著,身子又向後一仰,頭枕在椅子靠背上,在身上取出一塊花手帕蒙住了自己的臉。

  亞英坐在她對面,倒是呆了。可以疑心她在哭,也可以疑心她在笑,或者是她難為情。這一些雖都可以去揣測,而究竟她是屬於哪一種態度,卻還不可知,於是沉默了幾分鐘,向她笑道:「我且不問你這話是擬不於倫,我倒要問你,假如現在真有這麼一位馬克,誰是年老的公爵?誰是討厭的伯爵?誰是那……那……」

  青萍將手一拉遮臉的手帕坐起來,問道:「你說是多情的亞猛。」

  他點了頭道:「我是要這樣問,可是我想公爵可能有的,伯爵道路人物重慶自是更多。」

  一面取出紙煙盒子來,又慢慢地擦火柴吸紙煙,只管望了她,心想看你怎樣回答。

  她笑道:「難道你不自居是個亞猛?正好你的名字也有那麼一個亞字,你說是不是?」

  亞英笑著,略略地偏了頭,將眼珠斜向她溜著,亞英道:「我是實話,我心裏決沒有把你比馬克。你既不是馬克,我若自比亞猛,那就是充分的侮辱了。」

  青萍笑道:「你不是實話,我也不必追究你的話實在不實在,假如說……」

  她端起蓋碗來呷了一口茶,慢慢地放下了碗,正色道:「亞英,我實說,我還沒有和你發生愛情。可是我認為你可以作我一個極好的朋友。我現在終日和一群魔鬼混在一處,也實在需要你這樣一個朋友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你這話有點兒兜圈子。你要我這樣一個朋友,這個朋友是存在著的,你還說什麼?」

  青萍笑道:「傻孩子!」

  說著兩手又端起茶碗來喝茶。她兩隻烏眼珠由茶碗蓋上射過來。亞英雖然不看見她的笑容,在她兩道微彎的眉毛向旁邊伸著,而兩片粉腮又印下去兩個酒窩的時候,是可以看到她心中很高興的。只是她這話很不容易瞭解,仿佛說自己是她的好朋友,又仿佛說,還不夠作她一個好朋友。自己在無可措詞的時候,掏出掛表來看了一看,因沉吟著道:「宏業他夫妻兩個還沒有來。」

  青萍這時又斜靠在椅子背上了,淡淡地道:「他們不來,也不要緊,我們慢慢地可以談談。」

  說到這裏,她突然噗嗤一聲的笑了起來。亞英道:「你笑什麼,笑我嗎?」

  她笑道:「那天我們下鄉,遇到一個被車子撞下來的人,搭著我們的小座車,同了一截路,你記得這件事嗎?」

  亞英道:「記得,你為什麼突然提到這個人?」

  青萍笑道:「我笑的就是這件事。在某一個場合,遇到這位先生了。他約略知道我一點身份,竟追求起我來了。」

  亞英道:「那他也太魯莽一點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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