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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四


  隨了這「吳保長」這三個字,有個人插言道:「楊經理他在不在?」

  亞英看時,個三十上下的人,將一件帶了許多油漬的藍長衫,罩在一件短襖上,因之下半身更顯著虛飃飃的。下面穿條灰布褲子,油漬之外還有泥點,更是肮贓。再下面赤腳拖上舊草鞋,正與他的衣服相稱。因為如此,頭髮像毛栗篷似的撐著,瘦削的臉挺出了他的高鼻子,那顏色是紅種黃種等等以外的有色人種,像是廟裏的佛像鍍了金,又脫落了,更蒙上一層煙塵。記得當年在北平,看到那些紮嗎啡針的活死人,頗是這種形象,這倒吃了一驚!這人有了黃疸病與肝癌嗎?或者有其他的傳染病?可是楊老么倒不怕會傳染,讓他站在身邊,瞪了眼問道:「什麼事,買鹽粑②?」

  ②鹽粑:四川舊日食鹽是成塊的,故至今稱為鹽粑。這裏所謂鹽粑,乃是吸毒者的隱語。

  那人將手拿的一張四方油紙,連折了幾折,揣到衣袋裏去,只答應了兩個字:「笑話。」

  楊老么道:「你去找他嗎?他在茶館裏。」

  那人笑著去了。楊老么望了他後身,歎了口氣道:「這個龜兒子,硬是不成器,怎樣得了喲!」

  亞英在他這一聲歎罵中,便猜著了若干事情,問道:「這是楊經理的熟人嗎?」

  楊老么又歎了一口氣道:「是我遠房一個侄兒子,好大的家財,敗個乾淨,弄成這副樣子,年紀不到三十,硬是一個活鬼。送去當壯丁,也沒有人收。中國人都是這樣硬是要亡國。」

  亞英道:「他去找吳保長買鹽粑嗎?」

  楊老么歎了一口氣,又笑道:「買啥子鹽粑喲!拿一張油紙子在手上,吳保長就是這一點不好,硬是容得下這些不成器的家私。他是看到二先生在這裏,要不然的話,怕不問我借錢?」

  說著又歎著氣走了。

  亞英看了這事情,雖有些莫名其妙,可是這位吳保長就是個莫名其妙的人,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好事。這茶館裏小小的勾留,增加了自己無限的悵惘。為什麼要悵惘?自己不解所以然,好像在這個世界裏不經商,就是違反了適者生存的定律。今天上午坐汽車去看的那位上層人物,和适才茶館裏的下層人物,都在講做生意,自己已是跳進這個圈子裏來的人了,若不掙他個百萬幾十萬,豈不是吃不著羊肉沾一身腥?只看楊老么這樣一個抬轎的出身,也擁資數百萬,那豈不慚愧?而且發國難財,也決不妨礙個人在社會上的地位,大概還可以提高。就以黃青萍小姐而論,她在自己面前說著實話,就為了要錢用,不能不敷衍財主,明知出賣靈魂是極淒慘而又極卑鄙的事,但是不能不出賣。假如自己有錢,立刻就可以拯救她出天羅地網。

  這錢由哪裏來呢?那就還是作生意的一條大路了。作小生意已經試驗了半年,雖然混得有吃有穿,可是走進大重慶這人海裏來,一看自己所引為滿足的掙來的那點錢,和人家作大生意的人比起來,那真是九牛之一毛。由名流到市井無賴,由學者到文盲,都在盡其力之所能,在生意上去弄一筆錢,弄來了也不放手。第二次,要弄得比第一次對倍。第三次更多,要用十位以上的字數,乘第一二兩次所得的總和。就是這樣演變下去,南京拉包月車的,開熟水店的,重慶抬滑竿的,都升為了經理。不管經理有大有小,反正當一名經理,總比當小夥計強吧?

  想到這裏,亞英有點兒興奮,猛可的抬起頭來,才發覺自己走了一大截不必走的路。這裏是新市區的一帶高崗上,站著看崗子那邊山谷上下的新建築,高一層的大廈,低一層的洋樓,象徵著社會上生活毫不困難。其中有一帶紅漆樓窗的房子,正就是朋友介紹著,去投奔的公司董事長之家。雖然那是自己所願走的一條路,曾經在人家口裏聽到說,這位經理胡天民先生,有不可一世之概,驕氣凌人,沒有敢去拜訪,也不願去拜訪。每次經過這裏,都對這聞名已久的胡公館,要注目一下。這時不覺又注目望著了,自己心裏想著,便是他胡天民,也不見得剛跳進商界,就做著董事長與總經理。假如他是一個小職員或小商人起家的話,他也必定侍候過別的董事長與總經理。若不肯俯就人,只憑幾根傲骨處世,他至多像自己父親一樣,作個教育界窮文人,怎可以當大公司董事長?自己若想混到他那個地位,現在不去逢迎他這類人,如何能入公司之門?不能入公司之門,怎樣作商業鉅子?

  亞英由那茶館裏出來,想著那吳保長擁有許多家店面,吸著三鬥坪來的紙煙,接受大布包袱提來的鈔票,他就無限的感慨。他不斷地想著,無論怎麼比,自己也比吳保長的知識高若干倍,他可以發財,我就不可以發財嗎?想著,抬起手錶來看看,正是一點半鐘。據人說過,這位胡先生,每日下午一點以後,兩點以前,一定在家裏見客,這又恰是去拜謁的時候了。不管他,且去試試,於是伸手扶了一扶大衣的領子,將頭上新呢帽取下來看了看,再向頭上戴著,將手杖打著地面,自己挺起了胸脯子,順著到胡公館的這條路走去。

  這胡公館上下三層樓房,建立在半山坡上,樓前三層梯式的花圃,有一條水泥面汽車路,作一個九十度的轉彎,在兩行不怎麼高大的槐柳樹下,通到一道短磚牆的大門口。自然,無論是先有這洋樓,或是先有門外的馬路,這外面的馬路,必能與門裏的水泥路面連接起來。不然,董事長的汽車不能直接開到樓下,不僅是不便利,也有損董事長的威嚴了。

  亞英想順了路直走到胡公館門口。這是一個大半圓形的鐵柵門,雙門洞開,那正因為門裏這條水泥路面,一條線停下了三部流線型小座車,車頭都對著大門,像要出去的樣子。亞英低頭看了看身上這件海勃絨大衣,決沒有什麼寒酸之象,就徑直走進了大門,向傳達處走來。這裏的傳達先生,卻是一位門房世家,穿件大袖藍布大褂,頭戴青布瓜皮小帽,尖長的臉上,略有點小鬍子,說口極流利的北平話。果然的他見著亞英那件漂亮大衣,兩隻大袖子垂了下來,站在面前,含笑問道:「您找哪位?」

  亞英沒有料到這位傳達,竟是這樣客氣,和那些大公館的傳達大人完全兩樣,便在身上取一張名片遞給他道;「我是董事長約來談話的。因為並沒有約定日子,先來看看。若是董事長在家的話,請你上去回一聲。」

  傳達倒猜不出他是怎麼一路人物,便點點頭道:「董事長在家的,只是現在正會著幾位客在談重要的事,恐怕……讓我進去看看。」

  他拿著名片進去了,點個頭表示歉然的樣子。亞英只得在門內小花圃邊,看著幾叢大花出神。這位傳達到了上房去,見著他的主人時,主人和三位客人在樓上小客室裏圍著一張桌子,八隻手在那裏撫弄一百多張麻雀牌。一位客人正笑著向主人道:「胡老,大概有好久不打麻雀了,哈哈,真覺這斯斯文文的賭法,對數目大了,就不過癮!」

  胡天民是個精悍的中等個子,長圓的臉上,養了一撮小鬍子,再配上他那一雙閃閃有光的眼睛,極可以看出是一位精明人。他身穿深灰嗶嘰袍子,反卷了一寸袖口,露出裏面白綢汗衫,他正在理著牌笑道:「賭牌有賭牌的滋味,打麻將有打麻將的滋味,若把賭博當一種遊戲,倒也無所謂……」

  他說著,回過頭來,向茶几上取紙煙,看到傳達手拿名片,站在旁邊,便道:「什麼人?」

  傳達微鞠著躬,將那名片遞上。主人將名片看著,很沉吟了一會子,因道:「我不認得這個人呀?他說他是幹什麼的?」

  傳達將亞英所說的話,照直的回稟了。胡天民便將名片隨便放在桌子角上道:「約他到公司裏去見何經理先談談吧。」

  傳達正待轉身走出去,他下手一位牌友,一開眼看到名片上這個區字,便撿起來看看笑道:「胡天老,你好健忘呀!上次在梁老二家裏吃飯,他說起他認識一個青年,非常有辦法,憑了一雙空手,就在鄉場上撐起一片事業來。這種人的創業精神,實在可以佩服。假使交他一批資本,讓他去創造一個有規模的場面,那還了得!說起來這個人姓區,這是很容易記著的一個姓,這就是那個姓區的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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