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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二


  亞英道:「這也沒有什麼難解之處,不過是青年人的好奇心罷了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時,把那張相片隨手塞進大衣袋子裏去,從從容容地走著。林宏業夫婦還在繼續往下說,亞英只是微微地笑著,默然無言地向前走。這黃昏時候,極是短暫,他們散步一番,也就過去了。當三人走進屋子,桌子上已亮著燈火。老太爺正背了手,在屋子裏徘徊,像是有許多話要和林宏業說。見他們全是笑嘻嘻的樣子,因問道:「你們對於這疏建區,有什麼好的印象嗎?」

  二小姐回手向亞英一指,笑道:「我們笑他先一道變化,是受著金錢的引誘,人情都是如此,一到有了錢了,就會另接受其他一種引誘。」

  亞英本在他們身後走著的,這就搶著向前,兩手一同的搖著,笑道:「別開玩笑,別開玩笑。」

  二小姐向他瞅了一眼道:「這怕什麼的,反正我說的是一種普通青年應有的現象。」

  林宏業知道區家父子之間,多少還守著一點舊禮數,這話最好是不必說穿,於是找了一個新的大題目。林宏業答道:「我們剛才在這平原上散步了一番,大致可以。只是這裏有個嚴重問題,飲水太不衛生。」

  老太爺笑道:「你不愧是現代都市上來的人,一到就把這裏的毛病找出來了。我們大部鄰居是喝田裏的水,真不高明。可是這有什麼法子呢?川東這一帶缺少塘堰,缺少河渠。地質的關係,又沒法子掘井,除了泉水,就只有喝那關在田裏的蓄水了。」

  林宏業笑道:「只要不惜工本,這個問題,倒也不是什麼難於解決的事。」

  亞英自坐在一旁椅子上聽他說話,聽到這裏,他就站起來笑道:「宏業,你這個大題目,慢慢向爸爸談吧。我去休息一下。」

  他說著,自向旁邊一間屋子走去。這間屋子,就是預備城裏人回來休息的。他橫躺在床上,把眼望了天花板想心事,在一想之後,就不知不覺地把那張相片拿出來,對了臉上高舉著看。他正看得入神,卻聽到房門咯咯的敲著響,正是二小姐站在房門口,門雖然是開著的,她卻不進來,故意這樣敲著門來驚動人。

  亞英立即坐了起來,卻把相片向大衣袋裏一塞。二小姐笑道:「你這不是掩耳盜鈴嗎?那相片根本是我交給你的,你還瞞著我幹什麼?」

  亞英笑道:「我一下沒有看清楚是你。」

  二小姐走進屋子裏來道:「大家正談得熱鬧,你一個人溜進屋子來,我就知道你是在偷看這張相片。」

  亞英將兩手插在大衣袋裏,肩膀向上聳了兩聳,笑道:「我倒真有點不明白,這位黃小姐她為什麼送我一張相片呢?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你們這些男人,不是以玩弄女人為能事嗎?這黃小姐是反其道而行之,她就專門玩弄男子。她將這張相片托我送你,我本來不願交給你的,可是遲兩天,你和她見面,她一定要問你的,如何隱瞞得來?所以相片我是交給你了,話我也要向你告訴明白。這位黃青萍小姐是和你開玩笑的,最好不要惹她。你說有一筆大生意要作,明天要和我們一路進城去,如實有其事,我們就一路走也好。因為我們雖找不到小車子接送,倒有一部回城的卡車,明天在公路上等我們。你和我們一路走,不是免了搶買公共汽車票嗎?」

  亞英道:「哪裏來的一輛卡車?是你們的貨車嗎?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我們坐著專用卡車過江,到娘家來擺闊嗎?這是人家運貨的下鄉貨車,卸貨回城,順路帶我們一趟。」

  亞英道:「宏業是初到重慶的人,怎麼就會找著這樣一條坐便車的路子呢?」

  二小姐耳朵下懸了一副翡翠耳環的,這就笑得兩隻耳環,像打秋千一樣的在臉腮旁搖擺著,於是指了鼻子尖道:「何必林先生,就是林太太,還不能夠找一輛卡車坐嗎?坐大車子,根本不是什麼漂亮事,也值不得打什麼主意。我告訴你,宏業帶來的這批貨,三停有兩停是重慶缺乏的東西。那些擁有遊資,急於進貨的商家,正在想盡方法和我們接近。重慶最不容易找著的房屋都有人願分半個樓面給我們住。不用說是坐卡車了。這個世界,掌握物資是比作任何事業都有味道的。小弟弟,你現在剛剛是有點商業出路,就想走那勞民傷財的戀愛途徑,真是錯誤。不,我還說錯了,根本不能說戀愛,不過是被人玩弄而已。你最好是收拾起你那糊塗心事。黃青萍是不易對付的一個女孩子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別嚷吧。」

  二小姐道;「豈但是嚷,她如果真的玩弄你,我還要出面干涉她呢。我和她相處一個多月,知道她非常揮霍,三五萬元,隨便一伸手就用光了。你供得起她嗎?」

  亞英道:「我只說她一句,你們就要毀壞她幾十句,那何苦?」

  他說這句話時,臉上帶一點笑容。二小姐站定了腳,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看,又淡淡地笑了一聲,她就不再說話,唉了一聲,搖搖頭走了。

  這林宏業與區家一家人在堂屋裏談著他個人的實業計劃,談起法幣來,總是幾萬萬上千萬。區家舉家都坐在土牆草房頂的堂屋裏,被他那個龐大實業計劃所陶醉,竟沒有人理會到這位區三先生在另一種陶醉中。

  到了次日下午,果然有個司機找到區家來相請,用卡車送他們入城。亞英先就向父母聲明了,至多進城住兩宿就回來。大奶奶還在旁邊湊趣著道:「家裏的事,你不用煩心,我們希望你下次回來,就是一個經理了。」

  亞英覺得嫂子這句話很好,又補上了一句道:真的,我若不是為了這件事,也不忙著就進城。」

  他說時,看看父母並無留難之色,自是很高興的就隨著林宏業進城了。林宏業得著溫五爺的介紹,住在銀行招待所裏。據說,這裏是有衛生設備與電氣設備最好的房屋,除了白住不給錢而外,還有很豐富精美的伙食。亞英心裏想著,在戰前上海南京一些大碼頭,銀行家拉攏主雇,這樣的招待也不算稀奇。可是現在戰時,隨便辦一餐飯,招待客人,也不是輕易的事,這種浪費,豈不是對社會某個角落的一種暴露嗎?

  亞英看看招待所的情形,卡車停在招待所門口,林氏夫婦下車,亞英也隨了進去。這是並排著的兩幢洋樓門口,安裝著足球大的白瓷罩子電燈,照著玻璃窗戶,可以看到幾層樓的窗戶裏面,都垂著翠藍色的窗帷。便是只憑這一點,也顯著這所房子的華麗了。走了進去,踏著樓梯上寸來厚的線毯,上了二層樓。亞英進房之後,看到裏面很寬大,牆是粉漆著陰白色,屋樑上垂下來罩著花綢罩子的電燈,家具是全新而摩登的。亞英笑道:「這招待是相當的周到,你們總不破費一文嗎?」

  二小姐道:「要破費什麼?人家銀行招待得起,也不在乎這個。你若有一筆生意,和他做好,多則千萬,少則幾百萬,你受他的招待,耗費得了他多少。」

  宏業燃了一支紙煙,伸長了兩腳,坐在沙發椅子上,噴出一口煙來,笑道:「你們真也所見不廣。人家銀行招待所,是一種人事應酬,根本不著重生意眼。」

  說著把聲音低了一低,笑道:「我這一層樓面前後好幾間屋子裏,都住的是代表之流。他們是幹政治的,只有花錢嫌不夠,哪有多少錢向銀行裏存款?招待所裏對這種客人,卻是相當客氣,你能說他是圖謀著這些人存款嗎?」

  亞英道:「那麼,他們為什麼要招待這些代表?」

  宏業道:「你在重慶住著,難道這一點事情你都不知道?銀行裏主腦人物,擺開銀行本身,需要政治上有人幫忙而外,就是大老闆二老闆之流,反正也離不開政治。他在政治上多拉攏幾個朋友,還有什麼吃虧之處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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