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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四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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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小姐道:「這並非笑話呀!漂亮青年是摩登女子的對象,時髦商人也是摩登女人的對象,你有找女朋友的資格呀!」 亞英笑道:「我一項資格也沒有。若是你覺得我到了求偶的時候,你就給我介紹一位吧。」 姊弟兩人談笑著,不知不覺搭上輪渡過了江,因碼頭上恰好沒有轎子,亞英就陪著二小姐慢慢走上坡去。 約莫走了一半路的時候,忽聽到有人嬌滴滴叫了一聲「林太太」。他順了叫的聲音看去,不覺大吃一驚,一個穿紅衣的女郎站在兩層坡子上向二小姐嘻嘻地笑著,不是別人,正是在旅館裏看到的那個俗得有趣的女子。她那身打扮還是和先前一樣,只是肩上多了一條花格子縐紗圍巾。二小姐已迎上前去握了她的手,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,笑道:「今天為什麼這樣大紅大綠的穿起來?看你這樣子,也許是要過江,怎麼大衣也不穿一件呢?」 她道:「我這是件新作的絲棉袍子,走起路來已夠熱的了。」 說話時,她看到二小姐身後一個穿西服的少年,不免瞟了一眼。二小姐也回頭看了一下,向亞英點頭道:「來,我和你介紹一下,這是黃青萍小姐。」 她回轉頭來手指了亞英,向青萍道:「這是亞男的二哥,亞英。」 青萍笑道:「哦!區二先生和亞男相貌差不多。」 她說著走向前伸出手來。亞英看到這副裝束,沒想到她是這樣落落大方的,趕快搶向前接著她的手,握了一握。她抿了嘴微微地笑著,向他點了點頭。二小姐笑道:「看你收拾得像一隻紅蝴蝶一樣,你是去看李大成嗎?」 她臉腮上小酒窩兒微微一漩,眼皮低垂著,似乎有點難為情,笑道:「我去看我師母。」 二小姐道:「你果然是要去看西門太太的話,我勸你就不必去,她和二奶奶下鄉看梅花去了,還不曾回來呢。」 青萍道:「也許她回來了,既然到了江邊上,我索性過江去一趟。——你怎麼不叫乘轎子?」 二小姐覺得她這話是有心撇開本題,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,讓她走了,好像這微笑之中,已含著很深的意義。在一面點頭的時候,她一面走著,已跨上幾層坡子了。亞英隨在後面連連地低聲問道:「她是誰,她是誰?」 二小姐沒有作聲,直等走上了平坦的馬路,才立定了腳向他笑道:「你怎麼這樣冒昧,人家剛一轉身,就只管打聽人家是誰,你急於要知道她的身份嗎?」 亞英笑道;「我這樣問是有原因的。因為我在旅館裏的時候,看到她穿這樣一身大紅大綠,就奇怪著,不想二姐會認得她,而且亞男也認得她。」 二小姐又對亞英周身上下看了一看,笑道:「若論你這表人才,也沒有什麼配她不過。不過在她認識了李大成以後,我無法和你介紹作朋友了。」 亞英道:「二姐這話說得有點奇怪,我也不至於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女子,就有什麼企圖。」 二小姐笑道:「我簡單告訴你吧,她是一個極摩登的女郎。反正有人送錢給她作衣服,她有時高興穿得像位小姐,有時又高興穿得像少奶奶,有時又像……反正是穿那種富於挑撥性的衣服罷了。」 亞英笑道:「好久不見面,見了面我們應多敘敘別況,二姐老和我開玩笑。」 二小姐笑道:「哼!這位小姐,幾乎每日和我在一處,當然有和你見面的機會。我這是預先和你說明,乃是一種好意呀!」 亞英不知道是何用意,也就不再說了。 兩人到了旅館裏,區莊正老先生拿了一張日報在消遣,在等著他們來。一見二小姐便問道:「宏業到了嗎?」 二小姐道:「明天才能到呢。現在伯父難得進城來的了,我作個東吧,今天怎麼娛樂?」 老太爺望了她,搖搖頭笑道:「香港來的太太,究竟是香港作風,只惦記著怎麼消遣。」 二小姐強笑了一笑,倒不好再提起,只是陪著老先生談些閒話。 不多時,亞雄也來了。老太爺倒是相當高興,為了剛才給二小姐碰了一個釘子,正待約著這一群晚輩到一個地方去晚餐,卻聽到外面有一個南京口音的人,叫了一聲老太爺,回過臉向窗戶外看時,他又有一點小小的驚異,「呀」的一聲,站了起來,向外點著頭拱了兩拱手。早有一個人不斷作著長揖走了進來。亞英看時,就是原在南京開老虎灶的老褚。二小姐在一旁頗注意這人,見他穿了一件灰色嘉定綢的紫羔皮袍,手裏拿了嶄新的灰呢帽,禿著一顆大圓頭,透出一張紫色臉,一笑嘴裏露出兩粒黃爍爍的金牙,在皮袍上,他又罩上禮服呢的小背心,左面上層小口袋裏露出一截金錶鏈,環繞在背心中間紐扣眼裏,而同時,又在他拿帽子的手上,戴著鑲嵌鑽石的金戒指。她想這是十餘年前上海買辦階級的裝束,這人要在舞臺上扮一個當年上海買辦,簡直不用化裝了。 老先生立刻讓迎他進屋,他看到亞雄亞英,又作了兩個揖笑道:「上次在漁洞溪會到,沒有好好招待,聽到李仙松說,老太爺進城來了,特意來奉看,並請賞臉讓我作個小東。」 老太爺給他介紹著二小姐,他又是一揖。老太爺笑道:「褚老闆發了財了,越發的多禮了,請坐請坐。」 老褚笑著搖搖頭道:「談什麼發財,窮人乍富,如同受罪。談不上發財,混飯吃罷了。我這就覺得東不是,西不是,穿多了嫌熱,吃多了拉肚子,一天讓人家大酒杯子灌好幾次,我倒是不醉。」 說著哈哈一笑。他一張口,遠遠的讓人聞到一股酒氣。亞英笑道:看褚經理這個樣子……」 老褚將身上的衣服連拍了兩下,笑道:「二先生,你覺著我這一身穿著,不大時髦嗎?我這樣穿是有個原因的,往年在上海的時候,看到人家穿這樣一身,羡慕的了不得,心想我老褚有一天發了財,一定也這樣鋪排鋪排。如今不管發財沒發財,反正弄這樣一身穿著,總是不難,所以我就照十多年前的樣子作了這一套穿著。我本來還有兩件事要照辦,後來一想,不必了。第一,是作一件狐皮大衣;實不相瞞,我這件皮袍子穿得我就熱不過。裏面只有一件小褂子襯著,做了一套絲綿短襖短褲總不能穿,這狐皮大衣哪裏穿得住。第二,是弄部人力包車,漆黑的篷子,配上白銅包頭的車把,車上按一個頂大的銅鈴鐺子,讓包車夫拉在街上飛跑,腳下踏著鈴子一陣亂響。記得上海當年一班康白度在馬路上跑著,威風十足,不過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,十多年前就改了坐小汽車,因之我也沒有把這心願還了。」 在屋子裏的人,聽了這話,都心中暗笑。當他形容包車在街上跑的時候,兩手作個拿車把的姿勢,一隻腳在樓板上亂點,仿佛已經坐在人力包車上踏鈴子。亞英笑道:「褚經理,你沒有把我的話聽完,我是說你吃酒的樣子,不是說你這身衣服。自然,你現在大發其財,要什麼沒有?」 說著,斟了一杯茶送將過去。老褚兩手將茶接著,笑道:「發財呢,我是不敢說。我們這幾個資本,算得了什麼。不過當年看到人家有,我沒有的東西,心裏就很想,如今要設法試一試了。記得往年在南京,看到對面錢司令公館,常常用大塊火腿燉鴨子,又把鴨子湯泡鍋巴吃,我真是看得口裏流清水。」 說著,他舉起手上茶杯喝了一口,接著道:「去年我第一批生意掙了錢的時候,我就這樣吃過兩回。因為廚房裏是蒸飯,為了想吃鍋巴,特意煮了一小鍋飯,烤鍋巴,你猜,怎麼樣?預備了兩天,等我用火腿鴨子湯泡鍋巴吃的時候,並不好吃。我不知道當年為什麼要饞得流口水。」 說著,他手一拍腿,惹得全屋人都大笑起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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