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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三


  亞英此時無事,倒感覺無聊,走出了廣東館子,站在人行道上,東西兩頭望著出了一會神。自言自語地笑道:「截至現在為止,我還沒有花過一個錢呢!」

  於是兩手插在大衣袋裏,閒散的在街上走著。忽然一想,何不到拍賣行裏去看看,也許還有一些用得著的東西?想到這裏,不免伸手到西服口袋裏,覺得裏面的鈔票是鼓鼓的。他又繼續地想著,把這些鈔票花光了,也不要緊,眼前幾個熟朋友都很有錢,隨便向哪個借個幾千元都不會推辭的。於是就朝著最大的一家拍賣行進去參觀。

  因為這時還在上午,還不到拍賣行的買賣時間,兩三個店夥正在整理著掛竿上的舊衣服。帳房先生拿了一份報,坐在帳櫃裏。口裏打著藍青官話,在那裏自言自語地讀社論。還有兩個店夥,將頭伸在一處圍了玻璃櫃子,站著在看一樣東西。看時,乃是一張填滿了號碼的單子,大概是一張儲蓄獎券的號碼單。由此看著,他們是相當的閑了。亞英不去驚動他們,他們也不來注意客人。亞英看左屋角一道衣架上,總掛有上百套西服,雖然舊的極多,也有若干是顏色整潔的。便背了手,順著衣架子,一件件的看去。正注意看著,偶然有幾下高跟皮鞋響聲,送進了耳鼓,也不曾去理會。隨後,又陸續聽到兩個婦女說話的聲音。聽到一個男子聲音道:「賣給我們也可以,但我們出不了那多價錢,最好是寄賣,多賣到一些錢。」

  又聽到一個女子聲音道:「寄賣要多少時候,才賣得了呢?」

  亞英覺得這個人聲音很熟,不免回轉頭來看上一看。原來是兩個少年女子,站在櫃檯邊和拍賣行裏人說話。其中有個女子手上夾了一件青呢大衣,恰好她回過頭來向四處打量著,亞英看清楚了,她正是亞傑的好友朱小姐。在亞傑沒有改行做司機前,兩人已達到訂婚約的階段了,自從亞傑改行以後,很久不曾見面,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,不料會在這裏遇到她。這是未便裝糊塗的,便向前一步,點了個頭笑道:「朱小姐,好久不見,你好?」

  朱小姐身上,穿著薄棉袍子,看到了熟人,向她手上大衣注意著,便先紅了臉,勉強點點頭道:「真的,好久不見,聽說你發了財了。」

  她說話時,覺得站在這拍賣行的櫃檯邊,是很大的嫌疑,便很快地掉轉身來,要向外走。和她同行的那個女子,很瞭解她的用意,也就跟著走了過來。但她在這匆遽之間,烏眼珠子轉了兩轉,似乎有了一點新念頭,便鎮靜著把臉上的紅暈褪下去了。她站定了腳,向隨著走來的亞英笑道:「不是聽說你到仰光去了嗎?」

  亞英道:「到仰光去的是亞傑,不是我。他回來過一次的,沒有見著他嗎?」

  朱小姐在臉上現出一種憂鬱的樣子,將兩條纖秀的眉毛緊蹙到一處,但立刻又微微露著牙齒一笑,微微搖頭道:「你不知道他現在的態度嗎?」

  亞英笑道:「亞男常念著你,見過沒有?」

  朱小姐點頭道:「她倒是很好,只是你府上喬遷到鄉下去了,我無法遇見她。」

  這位朱小姐一面說話,一面向亞英周身上下打量著,把上面牙齒微微地咬了下嘴唇,然後點頭道:「你現在是開公司呢,還是開寶號呢?」

  亞英已想到她現在的境況了,笑道:「既不開公司,也不開寶號,說來你未必相信,我挑著一副籮擔在鄉下趕場,作小生意。」

  朱小姐鼻子聳著哼了一聲,笑著搖搖頭道:「年頭兒真是變了,有穿著這一套漂亮西服,挑籮擔趕場的嗎?」

  那位同行的小姐聽了這話,笑著把頭一扭,長圓的白臉兒,漆黑的頭髮,在這一笑中,格外透著嫵媚。亞英笑道:「這是亞傑穿剩下的西服,分給了我一套,這也算不得什麼排場。」

  他說這話,是替他兄弟再試一試朱小姐的態度,看她到底是親近,還是疏遠。朱小姐本已站定腳,聽了這話,又向拍賣行外面走了兩步,臉上帶了一些微微的笑容,點著頭道:「我早知道他發財了。他常回重慶來嗎?」

  亞英道:「不多幾天走的。他回來總是很短促的幾天,也沒有工夫去看你。」

  朱小姐淡笑了一聲道:「他看我作什麼!亞男怎麼樣?她現在經濟問題解決了,可以到大學裏去,把那一年半學業念完了。」

  亞英道:「她很想念你,你何不到我們家裏去玩玩?她還有點東西要送你呢。」

  朱小姐低頭一笑,又沉默了一兩分鐘,然後向亞英笑笑道:「你先帶個信去謝謝她,下鄉是沒有工夫。她進城來,若是肯來和我談談,我是十分歡迎的,我們總是老朋友呀。」

  她正在這樣連續地向下談話,那位同行的小姐站在拍賣行門口,半側了身子,一隻腳已跨到大門外,回轉頭來向朱小姐望著,只管皺了雙眉,微微地笑著。朱小姐再向亞英點了個頭,連說「再會再會」,就挽了那位小姐一隻手一路走了出去。

  亞英覺得朱小姐的態度,很有轉圜的可能,大可以回家去給亞傑寫一封信,報告他這一段好消息。可是那一位小姐,笑嘻嘻地跟了她走,也很有趣,可惜不知道她姓什麼。他這樣想著,就把向拍賣行裏搜羅物品的念頭打消,立刻走出來,想跟著朱小姐再走一截路。可是人家到拍賣行來,其目的和他正相反,很不願再碰到熟人,已經匆匆地走得不見人影了。

  亞英帶了三分悵惘的心情,慢慢地走回旅館,就在床上躺著,意思是要等亞雄來同赴李狗子的那個約會,而且他也急著想見妹妹亞男,好和亞雄商定了,今天就回鄉探望雙親。

  然而父母對兒女之心,是比兒女愛父母更為迫切。當天正午,他在旅館裏面等候得有點不耐煩的時候,卻聽到茶房在門外道:「就在這間屋子裏。」

  隨著這話,門上敲了響,有個蒼老的聲音,而且帶些抖顫,叫了一聲「亞英」。他一驚,這是父親的聲音呀,立刻跳向前來,將門打開了。只見區老太爺,身穿半舊灰色布棉袍,頭上戴著呢帽,一手提了旅行袋,一手提了手杖,站在門外。他不覺直立著,低聲地叫了一聲「爸爸」,便彎腰接過手杖和旅行袋。老太爺進來了,對屋子周圍看著,見有沙發,有寫字臺,又有很好的床鋪,便道:「這房間是上等房間呀!你們現在都學會了花錢。」

  亞英立刻將桌上的茶壺,提起斟了一杯茶,放在桌角上,笑道:「這是剛泡的熱茶,你喝一杯吧!」

  老太爺且不喝茶,手扶了桌沿,向亞英臉上望著道;「你果然過的還不錯。你這孩子的脾氣越來越不對,到了重慶,還不回去看看父母!」

  亞英笑道:「原來預備今天下午回去的,您老人家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呢?」

  老太爺道:「我也不能未卜先知呀!你知道你那香港的二姐夫林宏業要來了,我在今早上和亞雄通了個長途電話,問他來了沒有。他就告訴我你到重慶來了。你要知道你母親是十二分掛念著你。我立刻在家裏取了個旅行袋,就趕上了汽車站,恰好有一班車子要開,一點沒耽誤,我就來了。你應當知道父母對於兒女,是怎樣的放在心上,只要兒女不把父母拋棄了,父母是會時刻記掛他的。」

  亞英見父親來到,心裏已經受到很大的感動,再聽到父親這話,簡直是怔怔地站著,說不出話來。區莊正又向屋子四周看看,再向兒子身上看看,點點頭道:「我知道你可以自給自足了。士各有志,我也無須再說什麼,見了面,我就高興。」

  亞英道:「我的意思,上次已經托大哥向爸爸說了。這樣的作風,我知道辜負父親的庭訓,好在我並不打算永遠這樣幹下去。」

  說著,在西服袋裏掏出了一隻鍍銀扁盒子,將盒蓋子掀開,裏面滿滿的盛著整齊的兩排煙捲,將手托著送到老太爺面前來。老太爺且不接煙,搖了搖頭笑道:「我覺得我以前的主張,是不錯的,不要你們年輕的人賺到那比較容易的錢。以前你是不吸紙煙的,如今你就在紙煙拚命漲價的時候,學會了吸煙。」

  說著,歎了一口氣。亞英將煙盒放在桌子角上,找了一盒火柴,也放在那裏,笑道:「我沒有敢忘本,這煙是應酬朋友的,說起來你會不肯信,如今作生意的人,講起應酬來,比以前官場還要殷勤。沒有相當的應酬,交不到朋友,也作不到生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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