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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二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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亞英道:「上次你到漁洞溪去,你沒有受著那李狗子招待嗎?你當然不會忘了這個人。」 亞雄道:「一個在南京拖黃包車的人,如今當了公司的經理,我當然不會忘了他。這與我們這位老上司有什麼關係?」 說話時茶房將一隻賽銀框子的紙殼菜單子,交給了亞英。亞英看了一看,遞了過來。亞雄一擺手道:「我不用看,照你那樣子給我來一份,就是了。」 茶房拿著菜牌子去了。亞雄歎了一口氣道:「世人就是這樣勢利,他看到你穿西裝,我穿舊藍布大褂,他送咖啡來,是先給你,拿菜單子來,也是先交給你。他瞧我這樣子,就不配到這裏來吃西餐。我看現時重慶,有這樣一個作風,只要這個人穿一身漂亮的西服,不論他是幹什麼的,更不會論到他的出身如何,品格如何,便覺得總是可以看得上眼的一個人。有話願和他說,有事情也願意和他合作,有錢也……」 亞英笑著連連地搖了幾下手,低聲道:「這裏這麼多人,你發牢騷做什麼!」 亞雄向四座看了一看,笑道:「那麼,你是由李狗子的介紹認識這梁先生的了。」 亞英點了點頭,只是微笑著。 這時茶房已經開始向這裏送著刀叉菜盤,兄弟兩人約莫吃到兩道菜,一陣很重的腳步,走到面前,有人操著很重濁的蘇北口音,笑道:「來緩了一步,來緩了一步,真是對不起!」 亞雄抬頭看時,一個穿厚呢大衣的大個子,手上拿著青呢帽子,另一隻手從口袋裏掏出金殼子表看了一看,笑道:總算我還沒有過時間。」 他看到了亞雄,「呵」了一聲道:「大先生,也在這裏,好極了。」 亞雄認出他來了,正是剛才所說的李狗子,便站起來笑道:「原來是李經理,我們剛才還提你呢!」 亞英笑道:「這是梁經理留下的錢會東請客的,我借花獻佛,就請你加入我們這個座位,好不好?」 李狗子還沒有答話,這裏一個穿白布罩衫的茶房,老遠的就放下一張笑臉,走到李狗子面前,彎著腰點了點頭道:「李經理,就在這裏坐嗎?」 他道:「不,那邊座位上,我還有幾位客人。」 他說話時,看區氏兄弟桌上雖擺著菜,卻還沒有飲料,便回過頭來笑著低聲道:「這是熟人,你倒兩杯白蘭地來。」 茶房笑著,沒有作聲。李狗子笑道:「你裝什麼傻!用玻璃杯子裝著,若有『警報』,把汽水橘子水沖下去就是。你再拿兩瓶橘子水來,這個歸我算,不要梁經理會東。他請人吃,我就請人喝。」 說著,向那茶房望了一眼道:「懂得沒有?拿汽水橘子水來!」 又低聲道:「放心,不會有『警報』!」 茶房點著頭去了。 李狗子拍了亞英的肩膀道;「我先到那裏去,坐一會兒再來談。」 說著,又向亞雄點了點頭,匆匆地走了。茶房果然依了李狗子的話,拿了兩瓶橘子水,兩隻大玻璃杯來。這杯子底層,有一層深橙色的液體,不必喝,已有一股濃厚的酒味,送到鼻子裏來。他將兩隻橘子水瓶的蓋塞子,都用夾子撥開了,將瓶子放在二人手邊,悄悄笑道:「請預備好了,隨時倒下杯子去。不是熟人,我們是不賣那杯子裏的紅茶的。」 說畢,還對二人作個會心的微笑,然後才走去。 亞雄在南京的時候,不怕貴,也偶然買點好酒喝喝,自到重慶來,酒都免了,更不用說是洋酒了。這時聞到白蘭地的香味,頗覺精神為之一爽,端起杯子來先抿了一小口,舌頭的知覺告訴了他,這的確是白蘭地。因低了聲音道:「這是由陸路坐汽車來的呢,還是由天空坐飛機來的呢?」 亞英道:「那你就不必管他了。反正香港有的東西,重慶總會有,只要有錢,何必上香港?」 亞雄道:「香港可沒有警報。我正是忘記問一句話,剛才老李提到了警報,那是什麼意思?」 亞英指了他的玻璃杯子,笑道:「我若叫你在紅茶裏摻了桔子水下去,就是那話,你明白了吧。(按當日重慶禁酒,餐館常有糾察隊來到,如發現喝酒,即重罰。)」亞雄道:「沒有想到你一個初到城裏來的人,比我終年在城裏的人要知道得多而又多。」 亞英笑道:「我雖不常到城裏來,可是我的朋友,卻不斷地來。像那位梁先生和李狗子,不是天天都在這頭等西餐館子裏進出的嗎?」 亞雄道:「他們是在這裏取樂呢,還是應酬?」 亞英道:「作國難商人,取樂就是應酬,應酬就是取樂。」 亞雄用叉子叉住一小塊炸豬排,蘸了盤子裏的蕃茄醬,正待向口裏送著,聽了這話,未免遲延了一下,睜眼望著他道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 亞英笑道:「你吃著炸豬排,好吃不好吃呢?」 亞雄將叉子舉了一舉,笑道:「你又要笑我說漏底的話了。我總有兩年沒吃過西餐,今日難得嘗上一回,怎麼能說不好吃的話。」 亞英道:「假如你天天吃西餐,你覺得是西餐好吃呢?還是中國飯好吃呢!」 亞雄笑道:「雖然偶爾嘗一回西餐,口味還不算壞,但是天天吃這玩意,恐怕不適合於中國人的胃口吧。」 亞英笑道:「你這個答覆就很對了。天天吃西餐,豈有不膩之理?他們每日到這裏來,鬼混一陣,其實不吃什麼,另外到川菜、蘇菜、粵菜館子裏去足吃足喝。到這裏來,只是應酬而已。可是中國菜館子裏,不是一樣應酬嗎?但沒有這樣歐化,也沒有這樣方便,更沒有這裏快活。這裏是個大敞廳,所有幹著國難生意經的人,容易碰頭。遇到人多,可以吃上十客八客西餐。遇到人少,喝一點真正的咖啡,或威士忌蘇打都可以。不像進中餐館子,非吃飯不可。而且這裏有摩登女性,有一班專找暴發戶的小姐,在這裏進進出出。他們也可以談談那種不正常的戀愛,有了這些原故,所以說他們在這裏也是取樂,也是應酬了。」 亞雄端起大玻璃杯喝了一口,笑道:「這就是和普通商人上茶館講盤子的情形一樣了。然而所謂吃一碗沱茶,那個價目,和這就有分別了。拿普通商人吃沱茶的事來比,就可見國難商人的身份是怎樣的高。他們每日在這種大餐館裏鬼混,一個月總要花上萬吧?」 亞英笑道:「你真夠外行。他們是為了生意,所以必須在這個地方,一次就可以花好幾萬。」 亞雄道:「那怎麼花得了?」 亞英端起玻璃杯來喝了一口,微微地笑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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