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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六


  二奶奶笑道:「男人的佔有欲最大,他見了女人就愛,可是又怕自己的女人占不住。我們這位太豈有此理,我不能不氣他一下。南岸朋友家裏,有一座梅園,梅花盛開,前兩天他們就來邀我去,我還沒有約定日子。昨天下午,我已派人通知他們,今天去四五個人,你非陪我去不可!」

  二小姐道:「我就怕五爺怪我們作客的人多事。」

  二奶奶道:「諒他也不敢。你不去就不怕我怪你嗎?」

  二小姐聽了這話,心裏就立刻轉了一個念頭,覺得在溫公館裏住,比在旅館裏住要強過十倍。二奶奶不在家,自己就不便在這裏住,而且就是現在去找旅館,也極不容易,那就陪她去玩兩天也好。因笑道:「假使五爺不會見怪,我就陪你去。西門太太今天送西門先生上飛機,恐怕不會來了。」

  二奶奶想了一想,因笑道:「倒不一定要她來。我老早說,要到她家去看看。今天到南岸,順便到她家去一趟也好。」

  二小姐道:「若是她又過江來了呢?我們可不可以派個人過江去先通知她一聲。」

  二奶奶笑道:「那不但是排場十足,而且是有意讓她盛大招待,事先教她去準備呢。你覺得這樣妥當嗎?我們下午過江,她在家不在家,那有什麼關係,我們人到禮到就行了。」

  二小姐曉得二奶奶有些闊人派頭,拜訪人家,倒希望人家不在家,好丟下一張名片就走。因之就依著二奶奶的主意,吃過了午飯,一同過江。溫公館裏本有兩乘自備轎子。她兩人正好各坐一乘渡江,向西門德家裏來。

  西門太太也有了她的計劃,先生一走,在勢決不能再和這個下逐客令已久的房東鬥爭,便把東西收拾收拾,在區老太爺那裏分一間房子,安頓一部分細軟,讓劉嫂看守著,自己索性住在溫公館裏。為了青萍的事,二奶奶正竭力拉攏著,住在她那裏,也沒有不歡迎的。這樣一想,她也曾把這意思略略的告訴了劉嫂。

  這日,劉嫂在廚房裏切菜,向對門廚房裏的人擺龍門陣。那邊廚房,便是房東錢家,他們賓東之間,常在這裏收到「廣播」。那邊廚房裏有一個乳媽,她是女傭工中一個有錢而又是有閑階級。她沒有什麼工作,晚上帶了一個八個月的小主人睡覺,白天就抱了小主人閑坐。她這份非自由而實在自由的職業,也有點不自由之處,就是主人不能讓她抱著小主人走遠了。所以她除了大門口望望風景,這廚房裏倒是她最留戀的一個所在。

  錢家有一個廚子,兩個大娘,三個轎夫。這邊房客也有兩個廚子,兩個大娘。當西門德的轎夫還在用著的時候,熱鬧極了,兩家共是十四人,把兩個廚房作了他們的「沙龍」,不分日夜,開著座談會。而奶媽又是他們裏面的權威,惹點小亂子也不要緊,反正東家不敢辭退。這時,她敞了褂子半邊胸襟,露了一隻肥白的乳房,粉刷葫蘆似的垂掛在外。正如上陣將軍,掛了他的勳章一般。她將小孩斜抱在左手肘裏,架了腿,坐在案板邊,騰出右手來,隨意揀著案板上的豆芽來消遣。那也可以說是幫廚子老王的忙。她聽到對門廚房有洗鍋聲,高聲問道:「劉嫂,吃了午飯沒得?」

  劉嫂隔了窗戶答道:「我們太太回來不久,方才吃完咯。」

  奶媽道:「我們都要宵夜了,你們啥子事,朗格晏?」

  劉嫂道:「太太送先生上飛機咯。」

  奶媽道:「先生坐飛機到哪裏去?」

  劉嫂道:「曉得是到哪裏喲!啥子兩光三光的,遠得很。」

  奶媽道:「你們先生不在家,太太又天天過江,往後你真是自由了。」

  劉嫂道:「我們要搬到重慶溫公館裏去了。說是那溫公館真好,他們家開七八家公司,開兩三家銀行,主人家又作大官,打起牌來,輸贏幾十萬咯。在他們家作活路,一個月可以得到萬把塊錢小費。」

  奶媽對於這一類的話,最是夠味,便丟下豆芽不揀,抱了小孩子走到這邊廚房裏來。還不曾談五分鐘,正好房東太太巡查家務到廚房裏來,聽到了奶媽的聲音,便叫道:「奶媽,你怎麼又到人家廚房裏去了!十回到廚房來,九回碰到你在人家那裏。」

  奶媽笑嘻嘻地抱著孩子走了回來,對於女主人的話,雖然和平的接受了,但她也不示弱,因道:「十回碰到九回,總還有一回沒有碰到我吧?人家西門太太都要搬走了,我也只去得今天一天了。」

  房東太太道:「他們真要搬?搬到哪裏去?」

  奶媽道:「和重慶城裏一個頂有錢的溫二奶奶認識,要搬到她公館裏去,說是那溫家有錢的不得了,開了十幾家銀行,他們家大娘都掙萬把塊錢一個月。」

  房東太太紅著臉道:「鬼話!那樣有錢,你怎麼不到他家去當奶媽?我也曉得這個溫家,不過和一兩家公司一兩家銀行裏有關係罷了,有什麼稀奇!西門太太在我面前提到什麼溫二奶奶,溫三奶奶,我就不睬她,你有那閒工夫去聽他們瞎吹牛!」

  奶媽被女主人當頭一棒,就沒有敢回嘴。

  忽然他家一個女傭人叫了進來道:「太太,家裏來客了!兩乘轎子抬了兩位摩登太太。」

  房東太太聽說,就立刻由廚房迎到前面正屋裏來。果然來了兩位摩登少婦。前面一位約二十七八歲,穿著海勃絨的大衣,在拿手提皮包的手指上,露著一粒珠光燦燦的鑽石戒指。女人們對於這一類的奢侈品,感覺最為銳敏,尤其是常走大都市的下江太太。因之房東太太猜定了這是個極有錢的人,正要打量後面一位年紀更輕的,這位太太先就點了點頭道:「這是蓉莊嗎?」

  房東太太笑道:「是啊!你太太貴姓?」

  她道:「我姓溫,請問西門先生住在哪裏?」

  房東太太笑道:「你是溫二奶奶嗎?」

  二奶奶笑著說了一聲「不敢當」。房東太太因笑道:「我是久仰得很!久仰的不得了!常聽西門太太提到的,他們住在右手這幢房子裏,我來引路。哦!還有這位是?」

  說著望了後面的區二小姐點頭。二奶奶便給她介紹了。房東太太引著兩人到西門家樓下,高聲叫道:「西門太太,你家來了貴客了!」

  西門太太早在樓廊上看見了,心想她又不認得二奶奶,你看,要她這樣滿面春風當著招待!便在樓上招手道:「請上樓,我們真是分不開,一天沒有到你公館裏去,你就追著來了!」

  二奶奶笑道:「我早就要來看看你的寶莊。」

  房東太太在一旁插嘴道:「我們這裏,和你公館打比,真是天上地下了,還說什麼寶莊!」

  說著,一路引了二位上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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