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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九


  亞傑笑道:「我想起一件事來。今日從街上經過,有個擺攤子的小販,放著兩隻玻璃盒,一個盒子裏盛著花生米,一個盒子盛著青皮五香豆。他有一面鏡框子,貼著紅紙在裏面,上寫『請嘗家鄉風味』。當時我看了,覺得這是生活之一道。後來又想起這個廣告不通,這家鄉指著哪裏?誰的家鄉?難道大街上走路的人,都包括在內?」

  商寶權道:「這家鄉,自然是指江蘇,甚至是指蘇常兩處。過路人有蘇常朋友在內,自然明白所指;不是江蘇人,對這五香豆,不曾感到濃厚的興趣,自也不介意。你別看這廣告不通,就憑這不通,就是能引人注意。閣下就是被吸引的一個。喂!博士,你這豆子,為什麼不用玻璃盤子裝著?茶社用玻璃碟子裝了百十粒豆子,就可定價五元。」

  西門德哈哈大笑,指著他道:「老友,你上了我的當了,你受了我的心理測驗,作了我的測驗品了。現在重慶大部分的人,就是這樣,無論什麼事在眼前發現,都會想到生意經上去。我常這樣想,這不應當說是心理變態。個人心理變態,有整個牽涉到這問題上去的嗎?毋寧說是社會都起了變態。所以我們幾個書呆子在一處開座談會,為這事起了一個比較冠冕的名詞,叫著『其命維新』。你想,既然如此,怎能不隨處有生意經呢?」

  商寶權偏著頭想了一想,鼓掌道:「果然的,我們被你拿去當了一回試驗品了。運氣,我算趕上了兩次『維新』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此話怎講?」

  商寶權道:「前清末年變法,一切接受西洋文明的事情,都叫『維新』。那個時候,我們脫離了科舉,走進了學校,人家就都叫我們做『維新分子』。不想到今天,又『維新』起來。豈不是兩重『維新』?」

  西門德拿了橘子,分給來客,然後坐下,將一個橘子舉了起來,轉著看了兩遍,笑道:「即以經商而論,也大大的用得到心理學,孔夫子說的『子貢億則屢中』,那就說他是懂得社會心理的投機大家。從前的商店,喜歡在櫃檯裏寫上『端木遺風』的直匾,那就是說繼承端木子貢那點投機學問。有人已經計劃到戰後了,預備在川東設一個大出口公司,專運四川土產,如橘子、柚子之類,就在一齊包攬之列,打算順流而下,運到下江去賣。尤其是廣柑,主張仿花旗橘子例,每個用上等白紙包起來。」

  商寶權鼓掌笑道:「在包紙上,印上了英文。」

  西門德且不批評他,向亞傑望了笑道:「你覺得商先生這主張如何?」

  亞傑定了眼珠,凝神想了一想,因道:「在戰後,舶來品當然還是社會所歡迎的。但根據『其命維新』的理論說起來,戰後用洋貨號召,不能算極新鮮的事。所以出奇制勝,也不定要用外國字作出產的標誌。那時候,自然是沒有了租界。不在租界上,這樣偽造外國貨的舉動,也許要受干涉。那時出奇的玩意,應當是新疆水果、貴州或甘肅的工藝、品西康罐頭等。」

  西門德將手一拍大腿,然後又向他伸了個大拇指,笑道:「老弟台,你會做生意,雖不中不遠矣。我做再進一步的研究,錢滾錢的生意經,於今是到了最高潮,也許有一天會不行的。將來商人手上拿了許多錢,應該怎麼辦呢?」

  商寶權突然站起來,向博士招了兩招手道:「我答覆你這個問題。」

  於是將皮包提著,放到懷裏,坐著把皮包打開來,抽出大疊紙張,在裏面抽出一張五十磅的厚紙,舉了一舉道:「區先生,你看看這個。」

  亞傑走近他面前看時,那是紅墨筆畫的地形簡圖,上面有一行橫列的楷字,寫了「洪福鄉田園形勢圖」。那圖上畫著整片的水田與整片的果園,有紅線指著交通線,到長江某碼頭十華里,到成渝鐵路八華里,而地形的一角,還直抵江邊。亞傑笑道:「是有人要出賣這一處田產嗎?」

  商寶權道:「地主本來是不出讓的,地勢這樣好,占在將來交通最發達的所在,他怕地價不會抬高?只是他接連遭受了幾年訟案,手邊需要幾個活錢用,他願出租十年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為什麼不出賣?」

  商寶權道:「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,你拿著法幣在手上的人,還想去買地皮實物嗎?有地皮的,他願意拿出來換法幣嗎?而況地價究竟能漲到什麼程度,現在並不能預料。現在出賣了,將來眼看人家利用他的資產發財,如何能甘心?所以現在有地皮的人,除非有特殊的原因,非賣不可,否則總是出租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人家要地皮,無非是建造房屋與種園藝,租滿之後,這如何算法?」

  商寶權笑道:「地皮還了地主,你還能拆了房子,拔了園藝走嗎?倒不如在訂合同的時候,言明瞭,將來歸地主,還可以少出兩個租錢。」

  亞傑道:「出錢租人家地皮蓋房子,租滿之後,房子還要白送給地主,分明幾層吃虧。租地皮的人,他不會乾脆租房子住嗎?」

  商寶權道:「自然是如此,無如房子就租不到。譬如說,根據生意經,你想在某條街上開一爿小錢莊或一家公司,而房子找不到,地皮卻有,你豈能放過這一個機會?租地皮當然不會周年半載,總是十年八載,你租了地皮,蓋起房子來,這房子的建築費,你已算在成本之內,做過十年八載的生意,當然你把這錢掙回去了。滿約之後,地主所得的房子,不是白得了你的,是白得了這些年你的雇主的。所以那熱鬧街上,地主有個一兩畝地出租,照樣可以向你要大價錢,只要是合乎生意經上的,這地皮不怕你不租呢。」

  亞傑道:「我那東家,現在倒是順了兩條江岸在收買地皮,這出租的地皮,不知道他要不要?」

  商寶權聽了,便把那張簡圖交給了他,因道:「區先生,你不妨拿去問問。假如令東是個會做生意的人,也許他會承租的,若是運氣好,也許承租的人,還要發出租人一筆大財。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這又是一種生意經,願聞其詳。」

  這商先生覺得這一問,勾動了他滿腹經綸,在煙聽子內取出一支煙來點著吸了,身子仰著,靠了椅子背,左腿架在右腿上,不住地搖曳了。他兩手指夾了煙捲,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,笑道:「這裏大有原故。譬如說,我們承租了這塊地皮,租期十年,無論如何,到五年期滿,那是戰後了,到了戰後,沿江上工廠的發展,且不去說它,成渝鐵路,必是很快的通行了。這種去鐵路不遠的大片田園,說不定就成為人家的工廠需要區,必定找著地主,要買這塊地。然而,沒有期滿,地主決不能出賣。那時,或者感到地價到了最高點了,不再錯過機會,必定和承租人商量,倒認利息,將地皮贖回去,甚至賠償那五年未滿的租地損失,大大地出一筆錢也未可知。」

  亞傑笑道:「租地皮到了這種地步,可說這種生意經已變成了精怪的精了。」

  西門德笑道:「花紙過剩的人,無非是想變成了實物,留到戰後再變錢。亞傑兄的令東,既是一掙錢百萬的人,花紙一定多得發愁,既然因花紙多而發愁,收穫實物的法子,哪裏不會想到?這種買賣,也許正投其所好嗎?」

  那個小夥子李大成,在販賣橘柑的社會層出來,這兩日所聞所見,實在覺得到了另一個世界,根本不懂,所以也無從插話,只是坐在屋子角上,抓了青皮豆子吃。這時,他忽然從中插了一句話笑道:「這世界越變越奇了,我們是在做夢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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