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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大家轉進屋子的門廊,橫列的夾道,左角敞著兩扇雕格白漆花門,那是大客廳,裏面是中西合參的陳設,紫皮沙發,品字形的三套列著,紫檀雕花格子和紫檀的琴台,各陳設了大小的古董,屋角兩架大穿衣鏡,高過人。在下江,這陳設也算不了什麼,可是在抗戰首都裏,全是鼻子擠著眼睛的房屋,用的都是些粗糙木器,哪裏見過這個?大家還沒有坐下,一個穿著新陰丹士林長衫的少年女僕,鞠躬迎著說,請裏面坐。西門太太看她還穿著皮鞋,帶著金戒指呢,把亞男比寒酸了。心想,這人家好闊,未免放緩了步子。可是向旁邊穿衣鏡裏一看,有個婦人退退縮縮的樣子,正是走在後面的自己,現著不大自然,便連忙振作起來。

  轉過了這大客廳,是一個小過道,便是這小過道裏,也有紫檀雕花桌椅配著。對過一個小些的客廳,遠遠望著,又是花紅柳綠的,佈置得非常繁華。還沒有仔細看去,卻看到外面走廊上走來一個少婦,約莫三十歲,穿一身寶藍海鵝絨的旗袍,卻梳了個橫愛絲髻,頭髮攏得溜光,在額角邊斜插了一枝珍珠壓發,真是光彩射人。她笑嘻嘻地迎著人,倒不帶什麼高傲之氣,等著二小姐介紹過這是西門博士夫人時,她是十分客氣,伸手和西門太太握著,笑道:「久仰,久仰!」

  二小姐介紹著這是溫二奶奶,她們同機飛來的。二奶奶笑道:「怎麼說這話,在香港的時候,我們難道不認得嗎?怎麼一下鄉去,就是這多久?其實有警報也不怕,我們家裏有鋼骨水泥的洞子,非常保險。你不願躲洞子,也不要緊,我們家裏有幾個人,總是臨時下鄉的,等到掛了球,坐我們的車子下鄉去,從從容容地走,准來得及。」

  她說時一面走,一面引客繞過走廊,踏了鋪著厚地毯的扶梯,走上樓去。一路上遇到衣服穿得整潔的丫頭老媽子,她們全垂手站立在一邊。那一份兒規矩,卻是在重慶很少見過的。

  溫二奶奶引著她們到樓上小客室裏坐著,這裏算是摩登一點,有了立體沙發和立體式的幾桌,外國花紙糊裱的牆壁上,卻有一樣特殊的東西,照射人的眼睛,乃是一架尺多長的玻璃像框子,裏面配著尺來長的半身人像,是位瘦削面孔的老頭子,雖然鼻子下面只有一撮小鬍子,看那年紀已在五十上下了。西門太太看看這地勢已經鄰近二奶奶的內室,這像片上的人是誰,已不言而喻。二奶奶不超過三十,她的先生卻是這樣年老。

  西門太太正在這樣想著,二小姐卻問道:「五爺回來了嗎?」

  二奶奶抿嘴笑道:「我剛剛從香港回來,這兩天無論他怎樣忙,他也要回來的。請坐,請坐。」

  大家落了座,她又笑向二小姐道:「我料著你該來了,已經吩咐廚子給你預備下幾樣菜。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改日再來叨擾吧。」

  二奶奶道:「你到了重慶來,我得作幾樣四川菜請你嘗嘗。他今天要到很晚才回來的,就是回來了,他也管不著我們什麼事。」

  二小姐道:「不是為此,我難道還怕見人嗎?我想早點出去好找家旅館。」

  二奶奶站起來將手作個攔阻的樣子,因道:「什麼?你要搬到旅館裏去住?我們有什麼招待不周之處嗎?」

  二小姐笑道:「此話不敢當,我不過怕在這裏打攪而已。」

  二奶奶道:「我這裏空屋子多得很,你隨便住著,也不礙我什麼。我這裏用人湊合著也夠用了,抽調兩個人招待你,比旅館裏茶房好些。至於我這裏伙食,如不合口的話……」

  二小姐立刻兩手同搖著笑道:「言重,言重!」

  二奶奶道:「你嫌我們交情不深,搬到令伯家裏去可以,搬到西門太太家裏去也可以,你若搬到旅館裏去住,你簡直說我這裏不如旅館,我有點吃醋。」

  說著,將臉偏著笑了。

  二小姐笑道:「這樣說,簡直教我沒的說了。可是你看我們同來還有兩個人。」

  二奶奶道:「西門太太,我不敢強留,怕西門先生在家等候,在我這裏便飯過了,我用車子送她回公館。令妹也就在我這裏屈居兩天,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吧?重慶什麼都罷了,倒是話劇比香港好,明天有一處票友演的古裝話劇,這是個新鮮玩藝,有人送了幾張榮譽券來,我請三位看話劇。」

  西門太太在報上看到這話劇的廣告,心裏老早就打算了,對於這個新鮮玩意,一定要花幾十塊錢買一張中等戲票看看。現在聽到溫二奶奶說請坐榮譽座,這當然是最豪華的,便道:「是二百元一張的呢?是一百元一張的呢?你們自己也要留著兩張吧?」

  二奶奶笑道:「說到榮譽戲券,我們家裏竟是正當開支。在這霧季裏,幾乎每個星期都有幾張送到家裏來。我在香港的時候,我們五爺自己難得有工夫去享受一天娛樂,票子放在書桌抽屜裏,除了他兩位大小姐由成都來了,沒有人敢拿,錢是一文也少不了,戲可沒人看。這回又是五張榮譽券,人家算定了,在這裏掙一千元去。我除了請三位帶著自己,還多一張票呢。你三位不來,我也要把票子送人的。」

  說時,女僕們已在桌上擺著茶點。西門太太看那乾果碟子,全是檸檬色的細瓷,上面畫著五彩龍。西門博士有這麼一隻茶杯,珍貴不過,說是因為外國人喜歡這一類畫瓷,所以這一類中國的細瓷,倒摩登起來。她便笑道:「二奶奶府上,真是雅致得很,隨便拿出一樣東西來,都不俗,現在景德鎮的瓷器,是不容易到這大後方來了。」

  二奶奶笑著請大家用些點心,答道:「提起這一套茶點瓷器,是個笑話。戰前我在上海托人到江西去買瓷器,到了上海,我一次也沒用,就到香港去了。來來去去,少不得又帶到了香港。上次我回重慶來,聽說這裏少有好的瓷器,再把它帶了來。」

  亞男忍不住問道:「這也是由飛機上飛來的?」

  二奶奶在碟子裏抓了一把香港帶來的糖果,塞到她手上,笑道:「和這東西一樣,飛來的。我們五爺常指了這些碟子說,是出洋留學回來的國貨,打算霧季過了,把他們疏散下鄉呢!」

  亞男兩手接了糖果,情不自禁地歎上一口氣,重重地咳了一聲。

  區亞男是個天真尚在的女孩子,看著足以驚異的事,就要表示著她的驚異。溫二奶奶說乾果碟子都是飛機飛來的,比之那些想坐飛機都坐不到的人,說起來,有錢的人是太便利了。二奶奶坐在她對面,看到她那臉色,怎不知道她用意所在?便笑道:「說到物品由航空運來,好像就是一樁稀奇的事。其實你在重慶街上走兩個圈子,可以看到由香港飛來的東西就多了。昨天我在一家摩登咖啡館裏吃西餐。據他們的茶房說,不但罐頭食物是由香港飛來的,連刀叉和一些用的小器具,也是由香港來的。飛機儘管有人坐不上,可是坐飛機來往的人,有幾個是為了公事?無關抗戰的物品,有什麼不可以載運的?」

  二小姐道:「航空公司作的是買賣。我們拿錢買票,就可以坐飛機。飛機一定要讓與抗戰有關的人來坐,哪裏有許多客人買票?公司來來去去,放著空飛機飛,那要蝕光老本了。」

  亞男聽了這主客之間的話,顯然是沒有了自己說話的餘地,只好微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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