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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八


  那朱廚子被他罵了只是笑著,見他銜了一支煙在嘴角裏,立刻在身上摸出賽銀小打火機,擦出火來,鞠躬遞著火過去替他點上了煙。那廖先生吸著煙,在櫥子下格尋出一隻藤籃,將地面上的冬筍挑了幾隻盛著,大模大樣地走了。

  亞英靜立在一邊,先沒有敢插嘴,這時才笑道:「朱先生給我錢,讓我走吧。」

  那朱廚子瞪了他一眼道:「你還是要錢,你許久站在這裏不作聲,我以為你忘了這事了。這事不經過庶務手,我是要發票的,你明天送一張發票來。」

  說著,他倒不必遠求,在身上掏出一卷鈔票,數了三百五十元丟在桌上。亞英將鈔票取過,低聲問道:「發票開多少錢?」

  朱廚子道:「開整數吧。」

  亞英說一聲打攪,向他點一個頭出來。那朱廚子坐著吸三五牌,對他這禮節一點兒也不睬。

  亞雄憋著一肚皮氣走出來,在樹林子裏小路上,就問道:「你真受得這氣,你真懂得和氣生財。」

  亞英回頭看了一看,搖搖頭,叫他不要作聲。亞雄就不說話,跟著他一直走下山崗,到了大路上,亞英才牽住馬,站定了腳,先歎一口氣,然後向他道:「你以為拿本錢作生意,這就可以不受人家的氣嗎?在這個疏建區,慢說是我,多少有地位的人,看到錢公館出來一條狗,就老遠的躲開了。你若是得罪他公館裏出來的人,重則喪了性命,輕則弄一身的傷痕,那是何苦?我先是不曾打聽這裏有這麼一回事,等到知道了,在這裏作生意又上了路,離不開這碼頭。好在他們並不抽捐徵稅,只是那氣焰壓人,不衝撞那氣焰,也就沒事。」

  亞雄道:「照你這樣說,你想不衝撞他的氣焰,那如何可能呢?譬如他今天對你說了,下次再和他送冬筍去,你敢不送去嗎?」

  亞英點點頭道:「就是這樣不能不在他們當面作一種馴良百姓,反正他伸手不打笑臉人。」

  亞雄搖搖頭道:「在漁洞溪的時候,我很羡慕你在自由空氣裏生活著,如今看起來,還是不如從前穿一套舊西裝,和人家當醫藥助手的好。」

  亞英道:「天下事反正不能兩全,現在雖不免要看一點兒有錢人的顏色,可是走進小飯館子,兩個人吃上三菜一湯,有魚有肉,營養是不成問題。你總好久沒有吃過炒豬肝了吧?豬肝對你很有益。」

  說著哈哈大笑起來。亞雄想著,也笑了起來。

  亞英拍了馬背道:「你會不會騎沒有鞍子的馬?你沒有走過今天這多路,騎馬去吧!」

  亞雄道:「馬雖是個畜生,你也應當讓它喘一口氣,馱著你到漁洞溪,馱著冬筍回來,到家還剩一小截路,你還不肯讓它空著,還要我騎它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對!一頭馬的負擔,你也不肯刻苦它,你怎樣發得了財?」

  弟兄兩人正這樣說著,有一乘精緻的滑竿,挨身抬了過去,上面坐著一個穿西裝的人,摘著帽子笑嘻嘻地點了個頭。亞雄也未打量這人是誰,就也取下帽子和他點了個頭。那滑竿走得快,未及打招呼,已抬過去了。亞雄問亞英道:「過去的這個人是誰?」

  亞英低頭想了一想,搖搖頭道:「好面熟,但是想不起他是誰來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真是騎牛撞見親家公,你看,我們兄弟倆弄成這一副狼狽的樣子,卻不斷遇到熟人。」

  亞英道:「那也許是你有這樣的感覺。疏建區短不了所謂下江人,既有下江人,就不免有熟識的。我常常碰到,毫不在乎。但是這個人究竟是誰呢?看他笑嘻嘻的樣子……呵!我想起來了,在漁洞溪吃飯的時候,那老褚桌上還有好幾個人,其中有個人,也站起來和我們打著招呼,正是此公。」

  亞雄點頭道:「對的,但究竟不是初會,一定以前我們還認得。」

  兩個人正在議論著,後面來個穿青灰布短衣的人,赤腳草鞋,敞了胸前一排鈕扣,跑得滿頭是汗,趕到兩人前面,在褲帶上抽出一條布手巾,擦了頭上汗,向他們笑道:「說的是剛才坐滑竿過去的那個黑胖子嗎?三年河東,三年河西,真是沒得話講!」

  他說一口南京腔,頗引起兩人的注意。亞英道:「你看我們窮了,窮得連人都不認識了。」

  那人笑道:「他的小名叫李狗子,江北人,以前是個賣苦力的。你們若是在城北住家,就會想得起他來了。於今是他要人抬了走,讓我們在後面用兩條腿追,沒得話講,沒得話講!」

  他一面說,一面搖著頭走了。

  亞雄站著出了一會兒神,兩手一拍道:「奇遇,奇遇!我想起來了,他不就是我們寶安裏裏面,郭先生家裏的包車夫嗎?四五年工夫,他怎麼來得這一身富貴?你看,我們正討論著,馬也當休息一下的時候,恰巧他由身邊經過,好像他有意打趣我們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果然是他,不過他笑嘻嘻地向我們點頭,倒沒有什麼惡意。」

  兩人說著話,牽了馬走,下得山坡,便是一個場。在場角的街頭上,有一片小小的雜貨店,早有一個人迎出來,說著上海音的普通話,他道:「王老闆,回來了,貨呢?」

  亞英笑道:「路上就光了,那只運筍的船,大概還在漁洞溪,明早我再去一趟吧。」

  亞雄笑道:「這位大哥,我在漁洞溪碰到過,竟是當面錯過了。」

  那人向亞雄看看笑道:「你說打聽姓王的,我早就告訴你了。你說的姓區的,我哪裏會知道呢?」

  亞英忙著將馬栓在門口路邊一棵柳樹上,將亞雄引到店裏後進來。

  這裏是開窗面山的一間屋子,除了所謂竹制的涼板板而外,其餘全是大的缸,小的甕,還有竹簍子竹籮等,堆得只有一個人側身走路的空檔。這些裏面所裝的,液體的油和細粒的胡豆花生米,成疊的紙張,火柴盒,洗衣皂,屋樑上也不空著,懸了燈草和鹹魚。亞雄笑道:「這都是你們囤的貨了。」

  亞英道:「我哪有許多錢囤貨,不過屋子是我的罷了,這些貨都是那位上海老闆囤的,你不要看這些破罐破籮,本錢已是一萬多了。」

  他說著話,將涼板上的被褥牽了兩牽,讓亞雄坐下,自己卻坐在一籮花生米上。」

  亞雄周圍看看,那面山的窗子,既不大,又是紙糊了的,屋子裏阻塞而又陰暗,因皺了眉道:「雖然掙錢,這屋子住的也太不舒服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你外行。作老闆的人,不需要陽光和空氣。他走進屋子來,看到什麼地方都堆滿了,心裏就非常痛快。我呢,一天到晚都在外面,休息也是小茶館裏,屋子裏儘管堆塞,那有什麼關係呢?你既不慣,我們一路出去坐小茶館吧!」

  亞雄道:「應該找一個地方慢慢談談。這地方雖然滿眼是錢,我這窮骨頭還是坐不住。」

  亞英笑著將身上的鈔票拿出來點了一番,依然放在身上,便和哥哥一路出去。兄弟二人喝喝茶,又在小飯館子裏吃了一頓午飯。亞英知道他不願進那堆貨房,又陪著他在場外田壩上散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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