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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


  亞雄一直奔上船頭去握了他的手道:「兄弟,你怎麼不向家裏去一封信?一家人都念你,我料著你是在吃苦!」

  亞英呆了許久,這才醒悟過來,先笑了一笑,然後向他道:「我猜著,你們一定以為我在吃苦,其實我比什麼人都快活,我們且上岸去說話。」

  那吳老闆也就向亞雄笑道:「原來你先生是王老闆一家,他作起生意來,比我們有辦法的多。昨天我還勸著你作生意呢!」

  說著哈哈一笑。亞英指了吳老闆道:「我們就在一個場上作生意,走這條路的,正不止我一個人,哪個也不見得苦。」

  說著提了兩隻口袋下船。

  亞雄到了這時,倒沒有什麼話說,跟著他來到沙灘上,站定了腳道!「我們可以同回去了?」

  亞英笑道:「回去作什麼?又讓我回去吃閒飯嗎?你不要以為我很苦,我這個小販子,是特殊階級,一切都是這朋友替我幫忙。」

  說著將站在身邊的那白馬,伸手拍了兩拍。

  亞雄道:「你在哪裏得來這一匹馬呢?」

  亞英道:「說來話長,我們找個地方去吃早飯,慢慢地談吧!」

  說著,將布袋放在馬身上,牽了馬到街口上一家飯館門口停住,將馬栓在一棵枯樹幹上,把它身上的貨袋給卸了下來,然後與亞雄找了臨街的一副座頭相對坐下。

  么師走過來笑道:「王老闆要啥菜?」

  亞英道:「先來個雜鑲,我們吃酒,再炒一盤豬肝,來一盤鯽魚燒豆腐,來……」

  亞雄攔住他道:「要許多菜幹什麼?你應當知道,現在飯館子裏的菜,是什麼價錢!」

  亞英笑道:「這無所謂,趕場的人照例是要大嚼一頓的。」

  等么師走開了,亞雄道:「我等著要知道你的情形,你為什麼還不告訴我?」

  亞英道:「你不用為我發愁,我很好,平均每日可以賺五十元。」

  亞雄道:「你又沒有什麼本錢,怎麼有這多利益可得?」

  亞英笑道:「就是為了本錢太少,要多的話,我還不止賺這麼些個呢!這事情真是偶然,我寫信告訴家裏不是三百多元本錢嗎?我除了船票錢全數都買了紙煙。恰巧我脫了一天船班,第二天才到漁洞溪,向街市上一打聽,煙價已漲了二成。有人告訴我,走進去幾十里,煙價還可以高。我當然用了一用腦筋,就選擇了一個疏散機關較多的地方走去。我到了那裏,兩塊本錢一盒紙煙,三塊五角賣出去,比市價還低二角,這樣我本錢就多了。

  在鄉店裏遇到一個油販子,賭得輸光了,喝醉了酒要自殺。我第二次又用著我的腦筋,等他酒醒了,我告訴他願拿六七百塊錢和他合夥作生意,他出力,我出錢,挑著漁洞溪的出產,到疏建村去賣,價錢由我定,要比市價便宜一點。他和我一樣,也是失業的下江人,並無家室。我勸他既是立志出來奮鬥,一定要做點成績給人看,人生在世,單說母親懷胎十個月,也不容易,為什麼要自殺?他受了我這種鼓勵,就努力起來,我們每日天不亮就跑一趟漁洞溪。他挑著油,我背著零貨,在下午兩點鐘以前,就回到疏建村去。他有一樣長處,那村子裏幾百戶人家,他認識一半。我們以便宜兩角或三角錢一斤的傾銷辦法,打動了主婦。一擔油到村就銷盡。半個月下來,我們租了一間小茅草屋,買了兩口缸,盛著油或白糖。

  這樣,兩天可以跑三趟漁洞溪,不必貨到了挨家去送,這可以說是我們有點懶了。不想懶出了賺錢之法,我們缸裏不自覺地囤了三百多斤油,每斤油比最初收入的時候,要多漲兩元一斤。於是只一個月,我們的本錢,變成了一千多。這位仁兄,又舊病復發,開始賭錢,我勸了幾次不聽,請了幾個生意人作中,分了一半錢給他,我們拆夥。他很不過意,和我在村中各主婦面前代湊了一千元的信用備款。我利用這錢,買了一匹馬,代我馱運貨物,又將貨物在下江人的小店裏寄售,付給他們一些扣頭。於是我騰出了這條身子,終日裏牽了這匹馬趕場,而且出來的時候,我可以騎著馬走,所以實際上每次趕場,我只走一半的路。――大哥,你看我不比你這守規矩的公務員強的多嗎?你在什麼時候上小館子吃飯,要過炒豬肝,又要過鯽魚燒豆腐?

  兄弟兩人說話時,么師將酒菜拿來,亞英斟著酒提起筷子來就吃菜。亞雄道:「你可知道我們家被炸的?」

  亞英道:「原來不曉得,後來我到城裏悄悄探望了一次,見大家住在小客店裏,都還平安,我一橫心,沒有回去。現在你既能抽身出來看我,想是家庭已經安頓好了,你帶幾個錢回去用吧。我自己是不回去的。」

  亞雄道:「有人借五百塊錢給我們疏散,又有人在鄉下讓了兩間房子給我們住,暫時可無問題。我是請了五天的假出來的,我倒不忙回去,我要看看你作生意是怎樣賺錢的。」

  亞英笑道:「這沒有神秘。」

  亞雄道:「沒有神秘,你為什麼改姓王了?」

  亞英笑道:「果然,這件事我還忘記告訴你。我初來作生意的時候,總怕會失敗得不能見人,所以預先改了姓名叫作王福生,讓他特別庸俗一點,免得丟姓區的臉!」

  亞雄連喝了幾杯酒,已是提起他終年不易發生的一次酒興,這時端著杯子在手,沉吟了一會兒道:「徹底的把生活改變一下,我也贊成。我告訴你一個消息,西門博士也發了財了,就因為他肯放棄博士的身份,去作一個高等跑街。可是我們老太爺就不然,西門德介紹了他一座家庭館,一個月有三四百元的束脩,他嫌主人家是市儈,辭了不幹,這樣跟時代思潮彆扭,我們焉有不窮之理?」

  亞英將兩杯酒斟得滿滿的,端起杯子來向亞雄一舉道:「喝!我們亡羊補牢,猶為未晚。也好,你跟著我到鄉場上去過兩天,讓你也好換一換環境。」

  兩個人吃喝完畢。亞英正待取錢來會帳,么師走過來笑道:「王老闆,你的帳已由那邊桌上一位先生代付了。」

  說著伸手向店裏屋角裏一指。亞雄看時,見有一個黑胖的中年人,穿著挺括的西裝,站了起來向這裏連連招了幾下手。亞雄看時,卻有些不認識。那人瞭解著他的意思,已經笑嘻嘻地走向前來,點頭笑道:「區兄,不認識我了,我是在南京的鄰居褚子升。」

  還是亞英先想起來了,哪裏是鄰居,是巷子口開熟水灶帶賣燒餅的店老闆。當年他挽卷了青布短褂的袖子,站在老虎灶邊,拿了大鐵瓢給人家舀水,褂子鈕扣常是老三配著老二,誰會想到今日之下,他穿得這樣漂亮,便笑道:「是褚老闆,怎會在這地方遇見?」

  褚子升向那邊桌子上指了道:「我們有幾個朋友,在這裏不遠的地方,經營了一家小工廠,現在房子已經蓋好,快要開工了。今天約了幾個人過來看看,本來就要向二位打招呼,因看到賢昆仲兩個也像是久別重逢的樣子,談得很起勁,所以沒有上前打攪。」

  亞雄聽他說話是一口純粹的蘇北音,同時看到他西裝背心的口袋上垂著金錶鏈,扣著自來水筆,說話也曉得引用「賢昆仲」這個名詞,顯然不是賣熟水時代的褚老闆了,便笑道:「褚先生,還認得我們這老鄰居,只是我們怎好無故叨擾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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