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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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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太爺道:「這個樣子,怎樣作工?你們保上有什麼公事,我來和保長講個情。」 病工人顫著聲音道:「不用說情,老太爺,謝謝你,這個日子,有啥子活頭嗎?病死了算了吧!倒不是公事喲!」 老太爺道:「這就奇了,不是公事,你這樣拚命去掙錢作什麼?」 那個不生病的工人道:「哪裏是啊?保長開的小店,地基坍了,每甲派兩個人和他幫忙,好把這地基平起來,明天一大早就要完工,免得耽誤保長家裏作生意。我們是甲長派了來的,不完工就回去,連甲長保長一下都得罪了。公事倒好說情,你不作,再派一個人來補缺。現在是作人情,怎好意思說情?說情就是不講交情了。」 他兩人說著話,竟把一壺熱茶喝個乾淨。那病人點了頭道:「謝謝。」 於是跟在那個沒病的人後面走了。 區老太爺看了這情形,不免生著一番側隱之心,便放下了杯筷,跟著他們後面走去,要看一個究竟。亞雄也跟了出去。出門一轉彎,只在小巷子口上,見有一爿小雜貨店,半截在平地上,半截木架支起,懸著屋腳立在陡坡上。正因這陡坡崩潰了一塊,以致支架這吊樓的木柱,有兩根不能著地,於是有七八個工人抬石墊土,在柱子四周趕築著地基。那吊樓旁邊正是倒垃圾所在,不但臭氣熏人,而且踏著泥土亂滾,借著巷子口上一盞路燈的光,看有兩個人影,遠遠的走進了這屋架下,這大概就是他們的工作地了,雜貨店隔壁是一爿小茶館,保長辦公處向來就在這茶館裏面。這證明剛才那病人所說,並非假話。老先生慢慢地移步向前,看那些人工作十分緊張,連說話的工夫都沒有,雖然屋簷下有人看熱鬧,也沒有理會。 這時,在巷子對面來了個人,操著純粹的土腔說:「一天好幾道公事,都是叫當保長的去作,作得好,說是應當的,老百姓哪個道謝過一聲嗎?個老子,叫保上老百姓辦公,好像是替我保長辦公,別個天天跑機關,見上司,磕頭作揖,說好話,沒得人看見,也沒得人聽見,老子真是冤枉!若是作壞了事,就是當保長的碰釘子,吃自己的飯,替公家作事,有啥子好處?跑壞了草鞋,也要論塊錢一雙。」 他口裏囉哩囉唆的說著,慢慢來到路燈光下,看他穿了嶄新的陰丹士林藍布長衫,不知裏面罩著長衣,還是短衣,下面卻打了一雙赤腳。他似乎也嫌這垃圾堆和臭水溝會髒了他的腳,走到這裏,就沒有向前走,遠遠的由上風頭吹來一陣酒氣。大概是這位保長剛由酒店裏消遣回來,把酒店裏的氣味都帶到這垃圾堆邊來了。 他叫道:「楊老么來了沒得?」 在人叢裏有人答道:「來倒是來了,他又在打擺子。」 於是有個人迎上前,走到保長面前笑道:「宗保長,我病了,不生關係,活路我還是作嘛!」 那宗保長舉起手上的手電筒,向楊老么臉上照了一照,區老太爺一看,正是剛才去討茶喝的那個人。他哼了一聲道:「有活路,你還是作!你知道不知道,有好幾回攤你作事,你都沒有來。要是中國人都像你這樣,還打啥子國仗?你們不讀書,又沒有一點常識,這些話和你說,一輩子也說不清。後天本保要派十個人到仁壽場去,你也在內,你再不能推辭了!」 楊老么道:「病好了,我自然會去。」 宗保長道:「你有啥子病?你是懶病!我告訴你,自己預備帶一雙筷子,一隻碗,一床草席。」 楊老么站在他面前,躊躇了一會子,並沒有作聲,可是他也不肯離開,似乎他有什麼話要問保長似的。宗保長道:「你有啥話說?」 楊老么道:「到仁壽場要去好久?」 宗保長道:「我知道好久!又不是上前線,你管他要好久!」 這楊老么幾乎是每問一句話,都要碰釘子,本待不向下問,而事關自己本身利害,又不能放下,因又躊躇了一會子,才道:「不是別的,我身上的病實在沒有好,若是去了,恐怕不會轉來了。」 宗保長喝了一聲道:「你把死嚇哪個!我是奉有公事的,不怕你嚇。」 楊老么道:「宗保長,你不要生氣,你聽我說,真是病了,有醫生的證明書,不就可以請替工嗎?」 那宗保長聽了這話,倒不問他有無證明書,卻把手電筒打著亮向他周身又照了一遍,因問道:「你有錢請替工?」 楊老么道:「所以我問保長要去好久,若是不過兩三天的話,我想法子也要尋幾個錢來找替工,日子久了,恐怕我就擔負不起。」 宗保長道:「就是兩三天你也擔負不起。你在我面前少弄些花樣!你這是作啥子?越作越像!」 他在說話時,這個楊老么已是支持不住,便坐在地上了。宗保長道:「現在又不要你走,為啥子立馬就裝出這樣子來?我這裏的活路,不在乎你一個人,你願作就作,不願作你趕快回家去睡瞌睡!」 那楊老么聽了他這番話,竟是不能答言,只坐在地上哼著。那宗保長突然扭轉身來,一面走著一面罵道:「這都是些空話!」 亞雄在一邊看得久了,實在忍耐不住了,便迎著叫了一聲「宗保長」。宗保長在電燈底下朦朧著兩隻醉眼,倒有點認得他。因為每次在家門左右遇著他時,總可以看到他胸前掛了一塊證章,無論如何,他的身份比保長高得多。這種人叫他一聲保長,立刻便讓他胸裏的酒意,先減低了兩三分。因此站定了腳向他點著頭道:「區先生,宵了夜了?」 亞雄笑道:「彼此鄰居,我倒向來沒有請托過你。我現在有點事相商。」 宗保長道:「好說,好說!有啥事,請指教。」 亞雄道:「我看這個楊老么實在是病了。他說要請個替工,倒不是假話。不過宗保長體諒他,說他請不起替工,那也是真情。不知道要請幾天替工?這筆款子我們倒可以幫他一點小忙。」 宗保長笑道:「那倒用不著喲!」 區老太爺在那路燈下,也看得久了,因道:「亞雄,你什麼時候來的?你不是說寫了信要趕過江北去嗎?怎麼也跑出來了?」 亞雄道:「你看這路上黑得伸手難辨,我怕你老摔倒。」 區老太爺笑道:「你不要太不知足,我空手走路,你還怕我摔倒,我相信在那吊樓下和宗保長幫忙的人,就有比我年紀還大的呢!――宗保長,我要問一句不懂人事的話,這些保下的老百姓,都是你隨時可以集合的了,要他們和你幫忙,白天不是一樣嗎?為什麼要這樣亮著燈火在黑夜裏摸索著工作呢?」 宗保長見這賢喬梓①雙雙追著來問,酒意又減退了兩三分,因笑道:「這是各位朋友的好意,他們要和我幫忙,我也沒有法子。白天他們都有活路作,要賣力氣吃飯,所以只好晚上來和我幫忙。」 ①喬梓:就是父子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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