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牛馬走 | 上頁 下頁


  主人將竹凳子移出桌子外一點,請客人坐了,閒談了一會。邊太太捧了一隻瓦罐進來,瓦罐上蓋了蓋子,上面放著碗筷和三個小碟子:一碟子鹹蛋,一碟子涪陵辣榨菜,一碟子白糖。邊太太將瓦罐裏的食品盛出來,不是飯,也不是面,是糯米胡豆雜煮的粥。

  邊太太笑道:「區先生,你們老同學,本色一點的好,我們就不客氣了。」

  亞英道:「這吃法很新鮮。」

  四平道:「這也是窮則變的一變。我的平價米,本夠吃上兩個星期,我岳母在鄉下病了,我幫不了大忙,分了一斗米給我岳父,讓他勻出買米的錢開發醫藥。」

  就是這樣不巧,這兩天家中米成了問題。昨日在街上跑了半天,看到一個小山貨店裏,有糯米豆子出賣。一問價錢,糯米竟會比熟米還便宜一個零頭。於是買了兩升糯米、兩升胡豆回來,就這樣煮粥吃。下江人吃雜糧,是不會吃蠶豆的。這是到四川來學的乖。說著,兩人對面吃起來。邊太太卻下廚房去料理小孩的晚飯。四平笑道:「叨在老友,你別客氣,吃甜的就來點糖,吃鹹的只有請你吃鹹蛋了!」

  亞英道:「我敢斷言,你這鹹蛋還是為了請我而添的。」

  四平笑道:「實說了吧,豈但是鹹蛋,這榨菜和糖,也是添的。平常我們只吃點鹽炒的辣椒末。」

  亞英聽了,心裏著實感動,覺得他夫婦的生活,比自己苦得多,自己又何必憤憤不平!這粥裏的胡豆,大概是先煮的稀爛,跟糯米粥一和,加上糖,倒有些蓮子粥的味兒,不覺連吃了三碗。因笑道:「四平,第一個難題解決了。第二個難題,請你告訴我怎辦?」

  四平對他身上的西服看了一看,將筷子指著道:「你有穿這個的必要嗎?」

  亞英低頭看了一看,因道:「人是衣裝馬是鞍,我們這在社會上沒有地位的人,穿的太蹩腳了,有些地方走不通。四平道:這樣說,我就無法建議了。如其不然,你把這套衣服送到舊貨行裏去賣,依著現在的市價,夠我半年以上的薪水。這舊貨行裏,我有熟人,你如等著錢用,還可由行裏先墊付一部分,這豈不可以小救燃眉之急嗎?」

  亞英笑道:「假如我有這樣的兩套衣服,我為什麼不把它賣了?無如我僅僅只有這一套。這竭澤而漁的手段,儘管對我目前不無微利,可是把衣服吃到肚子裏去了以後,就沒有法子再讓它穿上身了!」

  四平笑道:「既是你有穿西服之必要,那就不談了。可是不妨回家去尋找尋找,假如有可以省著不穿的衣服、零碎物件,送到舊貨店裏去賣了,究竟比四處向人借錢來得乾脆。」

  亞英聽了他這計劃,雖不無心動,可是想著,總還不至於走到這一步上去。飯後向他夫婦道謝一番,然後回家。

  區亞英走到大門口,就想高聲說沒有弄到米,老遠聽到父親和一個人說話,而那人的聲音在耳膜裏留下印象很深,正是可怕的房東。聽到父親說:「我們在此,都是客邊人,彼此要原諒一點才好。這個時候,要我找房子搬家,實在是件難事。」

  亞英站在門外,老遠看到房東那張雷公臉上,一雙轉動如流的眼睛,只管看人,顯示出他含有一肚子的主意。他嘴角上銜了大半截煙捲,將頭微偏著,神氣十足。他道:「老太爺,你這句話,我聽得進。大家是客邊人,彼此要原諒一點。府上有許多人在外就事,還喊生活不易過,你看我也是一大家子,就靠我一個人,我實在也不能維持。實不相瞞,趁了這房價還俏的時候,把房子賣了,撈一筆現錢,移口就糧,另找地方去過活,還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。我這房子,人家已經看好了,付了一點定錢,限兩個星期交房,若是府上不肯搬,我這房子就賣不成了。而且疏散期間,這裏雖是半城半鄉的所在,究竟不是疏散區。府上也不必住在這裏。」

  老太爺道:「唉!我們還不願意下鄉嗎?正是唯恐入鄉不深。但是為了吃平價米的原故,我們移動不得,而況孩子們的工作,都在這附近,家移走了,是城鄉兩處開支,那越發不得了。」

  那房東打了個哈哈,冷笑一聲道:「說來說去,府上總是不肯搬。那麼,我這房子賣不成功,老太爺要負責任。什麼東西都漲價,我這房錢還是去年下半年的價錢,已經太客氣了,而你們還不知足。我的房產我有權變賣,佃客不能霸佔我的!」

  亞英聽了這話,實在忍耐不住,就搶進堂屋裏,向他道:「房東,你說話,要慎重一點,怎麼連『霸佔』兩個字都說出來了!我知道,你在城裏城外開鋪子,囤棉紗,已經發了不少的國難財。你並不等著賣房子吃飯。你是嫌我們老佃客租金太輕,又沒有法子加我們的錢,所以借賣房子為名,把我們驅逐走,你好租大價錢。――我們不搬!你去告我們吧,就說我們霸佔房產!」

  房東聽了這話,兩手指夾了煙捲,氣得發抖,指了亞英道:「你們不搬房子,還說這些強橫話!好吧,我就算讓你住下去,你拿房錢來!」

  說著伸出了另一隻手,只管搖撼。亞英道:「我們前幾天曾送房錢去,你為什麼不收?」

  房東道:「我這房子是論季佃的,說交一個月,破壞契約,我為什麼收下?」

  正爭吵著,西門博士坐了他的三人轎子在大門外下來,手上拿了手杖,老遠在空中搖著道:「房東,又來催房子了。不成問題,我們找到房子就搬!」

  房東已是由堂屋裏走出來,將一隻手高高舉起,指著天道:「不怕你們厲害,自有講道理的所在。我要沒有法子收回自己房產,我也不能由夔門外跑進四川來。好,我們比比手段!」

  說著,大聲嚷罵著走出大門去。

  西門德站在堂屋裏將手杖點了地道:「這傢伙有點神經吧?」

  亞英道:「他有神經!這一年之間,他起碼發了幾十萬元的財,比我們的腦筋清醒得多。」

  西門德一手撐住手杖,一手輕輕拍了亞英的肩膀,笑道:「只要機會來了,這年頭髮個百十萬的財,並不算什麼。不要忙,我們總也會有那一天。」

  亞英對於他這個大話,還沒有答覆,卻見西門太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走下樓,花綢旗袍上罩了一件空花結繩小背心。她本是身體頗胖的人,那小背心成了小毛孩的圍巾了。她梳了兩個辮子,每根辮梢上紮了一束翠藍辮花,手裏抱著一隻手皮包,腳踏紅綠皮高跟皮鞋,走得如風擺柳似的搖撼。

  西門德對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,笑問道:「這樣巧,我回來,你就出去?」

  西門太太站定了腳,向他道:「這並不是巧,是我在樓上看到你回來,我才下樓來的。我已經等了半點鐘以上了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那為什麼?誠心和我彆扭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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