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牛馬走 | 上頁 下頁
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黃豆芽紅燒豆腐乾,這還不能代雞蛋嗎?據你所說的,這兩樣菜裏面,都是富於蛋白質的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雞蛋究竟是雞蛋,豆腐乾究竟是豆腐乾,家裏有,就和我去炒兩個來吃。我今天受了一天的委屈了,開會,是瞎混了幾個鐘點;見人,又是瞎等了幾個鐘點;回來,又在轎子上碰破了一塊皮。」

  西門太太笑道:「好,既然如此,我們交換條件,我讓老媽子到樓下區家去借兩個雞蛋來炒給你吃,你讓我去看話劇,要不然,把這張劇票糟蹋了,也是怪可惜的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生活問題……西門太太已經站起身來了,點著頭道:少陪,少陪!生活問題,自然是要打算,娛樂也要享受。」

  她隨了這話,走進臥室去了,出來時,見她臉上粉茸茸的,分明又撲了一次粉,手裏夾著一個手提皮包,匆匆下樓去了。

  她去了,女僕劉嫂由樓下上來,笑著說:「區先生家裏沒有雞蛋,我和先生到對門雜貨攤子上買塊臭豆腐乳來吃吧。」

  西門德皺了眉,只擺擺頭。看看太太放下的飯碗裏,還剩著小半碗飯,倒不覺歎了口氣。

  那區老太爺倒是應約而來,口裏銜了那旱煙袋,緩緩走近桌子,伸頭向菜碗裏看看,笑道:博士也吃這樣的菜?西門德道:「請坐請坐,女太太們總是這樣不知死活,天天愁著開門七件事,還要去看戲。」

  區老太爺坐在下方椅子上道:「這也難怪,她就不去看戲,整日在家裏發愁,又能愁出個什麼來呢?剛才你家劉嫂到我家去借雞蛋……」

  說到這裏,將椅子拉攏一點,低聲笑道:「實不相瞞,我家有半個多月沒吃雞蛋了。人口多的人家,買兩三個雞蛋,請問,給誰吃?若是想大家都可以吃兩筷子……」

  他撅了鬍子,又一笑道:「那非二十個雞蛋不可。乖乖隆的咚,這勝似當年一碗紅燒魚翅。我想還是少進點蛋白質吧!」

  西門德道:「我倒不是一定要吃好的。抗戰多年,我們有這碗青菜豆腐飯吃,祖先給我們遺留下來的產業,總算十分豐富。我們還有什麼話說?不過這裏面有一點不平。我們儘管是吃青菜豆腐,而吃肥雞填鴨的,還是大有其人。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到屋子裏去拿出溫水瓶來,向飯碗裏倒下半碗開水,將水和飯用筷子一頓亂攪,然後唏哩呼嚕,連扒帶吞,把飯向口裏倒下去。放下碗,向區老太爺笑道:「我這是填鴨的法子。不管口味,把肚子塞滿了完事。」

  區老太爺笑道:「我倒很久有一句話要問西門先生:自己沒有孩子,兩口子吃得有限,倒用上那三個轎夫,未免伙食太多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這也是不得已。我整天在外面跑,上坡下坡,一天到晚,要有無數次。沒有轎子,我就成了無腳的螃蟹,一點不能活動。這問題我正在考量中,假使這個星期內,想不出辦法,我就不坐轎子了。還是幹我的老本行,去教書。」

  說著他又盛了一碗糙米飯,兌上開水。區老太爺道:「西門先生,還想教書嗎?我正有一件事來請教。我那第三個孩子,向來會開汽車,昨天弄到一張開車的執照,來信和我商量,要把中學裏的課辭掉,打算改行開汽車。」

  說著,把眉皺了起來,接著道:「我覺著這有點斯文掃地。親戚碰到了,不像話!」

  西門德正扒著開水淘飯,聽了這話,倒引起了興趣,停了飯不吃,向他望著道:「老太爺,憑你這種思想,慢說半個月沒有吃雞蛋,你半年不吃雞蛋,也不足為奇。」

  區老太爺吸了兩口旱煙袋,因道:「我倒並不反對,不過所有家裏的人,都像有一種……」

  說著,把手摸了兩摸鬍子。西門德道:「你不要干涉他,他願意幹,你就讓他幹好了。但不知跑哪一條公路?」

  區老太爺道:「當然是跑進出口。主人翁是個五金行老闆,原來是他中學裏的同學,還是天大的交情,才把這肥缺讓給了他。」

  西門德道:「主人既是舊日同學,那更好了,稍微多帶一點私貨,主人也不好說什麼。」

  正說到這裏,區老太爺的大小姐來了,便是剛才拿紅藥水的亞男女士。她站在門框邊,有點尷尬的樣子,先笑了一笑。西門德笑道:「大小姐,請進來坐,晚上無事,擺龍門陣。」

  亞男點著頭笑了一笑,因道:「我也正有一點事情要請教西門先生呢。」

  說著,坐在旁邊椅子上,先對她父親看了一看,因笑道:「爸爸,我聽到你談起了三哥的事。」

  區老太爺道:「你把你反對的理由,對西門博士談一談吧!」

  亞男回轉頭來,向西門德笑道:「我知道西門先生是會贊成我的主張的。我今天聽到西門先生的演講詞,主張抗戰時候,各人把守自己的崗位,尤其是知識分子,站在領導民眾的地位,不可將崗位離開了。自然,現在知識分子的生活,都是很苦的。唯其是很苦,還不肯離開,這才可以表示知識分子的堅忍卓絕,才不愧是受了教育的人,才不愧是國民中的優秀分子。我三哥不能說他有什麼能耐,可是不能否認他是個知識分子,由此我相信西門先生會反對我三哥丟了書不教,去開長途汽車。」

  西門德聽了她的話,臉上帶著微笑,因道:「大小姐今天也在會場裏?」

  亞男笑道:「我還是專門去聽西門先生的偉論呢!」

  區老太爺將旱煙袋嘴子點著亞男道:「你猜的是適得其反。西門先生正是贊成你三哥改行呢!而且西門先生自己就為了要改行,才用了三個轎夫,晝夜抬著自己跑。」

  亞男聽了這消息,自是有點驚訝,可又不便反詰西門德,於是坐在方凳子上,互扭著兩隻腿,只管搖撼,眼望他微笑道:「不像是真的吧?」

  西門德正好把碗裏的飯吃著只剩了一口,於是連飯帶水齊齊的向口裏倒去,好像是很忙的樣子,沒有工夫談話。這樣,他有了一兩分鐘的時間,把飯吃下去之後,才向亞男笑道:「大小姐,我們是近鄰,生活環境,彼此都知道。在會上,我的話不能不那樣說。至於令尊和我談著你三令兄的事,那是私話。既是私話,我就不能打官話來答覆了。」

  區老太爺將手一拍大腿,笑道:這就對了。在會場上說的話,哪裏句句都可以到會場外來實行?亞男聽到這些話,好像她受有很大的侮辱,將臉漲得通紅,便向她父親道:「你老人家還是仔細考量一下的好。三哥若是當了汽車司機,第一個受打擊的,還是他自己。密斯朱的性格我是知道的。知道了這事,必定要痛哭一場,甚至和三哥解除婚約,也未可知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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