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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勉力經營奔忙猶自慰 積勞困頓辛苦為誰甜(3)


  一出了辦公室,心裡可就想著,小南一人在家裡,必定是二十四分的寂寞,於是匆匆地跑上大街,買了十幾個饅頭,又是醬肘子鹹鴨蛋,用兩條舊的乾淨毛巾包著,跑到常家來。遠遠地就看到小南靠了大門框站著,只管向胡同口上望著。士毅老遠地將手巾包舉了起來,嚷道:「你等久了吧?給你帶吃的來了。」

  小南伸手接了東西,臉上有了一點笑容,便道:「你跟我們買的吃的,還有呢,就是我爹還不回來,我真有些著急。」

  士毅道:「這裡到醫院,路不算少。你想呀!他一個雙目不明的人,慢慢地摸索著來去,當然不能立刻就回來。饅頭是熱的,你先吃上一點,我也沒有吃午飯呢。」

  小南家外邊那個屋子,並無所謂桌椅,只是亂放了些破爛東西,士毅走進來看了看,簡直沒有可以坐著進食的地方,只得搬了個稍微整齊的方凳子,放到院子裡,把兩包吃物透開,由手巾鋪了方凳面,食物放在手巾上,和小南坐在臺階石上,就開始吃了起來。小南左手拿了個熱饅頭,右手兩個指頭,箝了幾塊醬肘子,咬一口饅頭,吃一塊醬肘子,非常之有味的樣子。

  士毅笑道:「你覺吃得好嗎?」

  小南道:「怎麼不好呢?一個月我們也難得吃一回白麵,現時吃著饅頭,又吃著醬肘子,還有個不好吃的嗎?」

  士毅道:「既是你說好呢,這些醬肘子,我就全讓給你吃。」

  小南吃著吃著,這兩道眉峰,慢慢地又緊湊起來。

  士毅道:「你又為什麼發愁?」

  小南道:「我倒在這裡吃得很好,也許我媽病更重了,也許我爹撞上人了。」

  士毅突然站起來道:「免得你不放心,我替你到醫院裡去跑一趟吧。」

  小南道:「那就勞駕了。不過你去了,還要回來給我一個信兒。」

  士毅手上拿了一個饅頭,就走了出來。他這餐午飯,是一毛五饅頭,一毛錢醬肘子,五分錢的鹹鴨蛋,已經耗費不少了,無論如何,今天也不能再有什麼耗費,不但不敢坐人力車,連一截電車也不敢搭坐,只憑了兩隻腳,快快地跑到那慈善醫院去,到醫院一問,不錯,是有個瞎子來看病,但是在這醫院門口,讓人力車撞傷了腿,醫院裡給他敷了藥,替他雇車,讓他回去了。士毅聽說,這個可憐的瞎先生,真是禍不單行,也不知道他的傷勢如何?應當去看看才好。於是依然轉回身來,再到常家來。

  這回到了常家又是一番景象了,只在門口,便聽到一種呻吟之聲,大門是半掩著,一陣陣的黑煙,還帶著臭味,向門外奔騰。士毅推門進去,只見院子裡擺了爐子,爐口裡亂塞些零碎木片和紙殼子,而且爐口四周,支了三塊小石頭,上面頂著個瓦壺,這正是他們在燒水喝。小南站在階沿石上,不住地用手揉擦眼睛,似乎被煙熏了。士毅道:「怎麼樣?老先生撞得不厲害嗎?」

  常居士這就在屋子答言道:「哎呀!老弟,真是對不住,老遠的路,要你跑來跑去。我沒有什麼傷,就是大腿上擦掉一塊皮。時候不早了,你去辦公吧,我們這裡,沒有什麼事了。」

  士毅身上沒有表,抬頭看看日影子,也知道是時候不早,安慰了常居士兩句,掉轉身就向外走。可是當他走出大門的時候,小南又由後面追了出來,走到身邊,低聲道:「明天務必還請你來一趟。假如我父親要到醫院裡去看我媽的話,非坐車不成……」

  士毅用手指著她的肩膀道:「不要緊,我明天會給你父親送車錢來,你好好地安慰他吧。」

  他囑咐完了,於是又開始跑著,向慈善會而來。然而他無論跑得多快,時間是不會等人的,當他跑到會裡以後,已經遲到一小時以外了,所幸幹事還不曾發覺,自己就勉強鎮定著,把公事辦完。心裡想著,不必再到常家去了,這應當快回會館去,抄寫稿件起來。於是再不躊躇,一直走向會館去,又像昨天一樣,靜心靜意地抄寫道藏經卷。而且自計算著,今天耗費了四五毛錢,非寫四五千字不可!如此,就可以支付兩抵了。當然,這種事是可以拿時間和力量去辦到的,到了晚上十二點鐘,也就抄寫了五千字。次日早晨起來,補寫了幾百字,合成一萬,就帶到慈善會交卷。果然,在散值的時候,領到一塊錢抄寫費。

  他在抄寫的時候,當然是感到痛苦,然而現在得著了錢,便又想到這是一種很大的安慰。再也不能忍耐了,就到常家來探望小南,小南一聽到門外有腳步聲,就跑著迎了出來,皺了眉道:「你怎麼這時候才來?我爹好幾次要走了,我給他雇車來著,來去要七毛錢,我們哪裡拿得出呢?」

  士毅頓了一頓,突然地在衣袋裡一掏,掏出那塊錢來,就塞到小南手上,笑道:「這一塊錢都給你了。除了七毛錢,剩下三毛錢,你可以買東西當晚飯吃。」

  談著話,一路走了進來,常居士在屋子裡全聽到了,便道:「阿唷!這了不得,老是花你的錢,我心裡怎麼過意得去呢?」

  士毅道:「這個請你不必掛在心上,憑我的力量,這些小忙,我總可以辦到的。」

  常居士無甚可說。小南道:「洪先生,你吃過午飯了嗎?」

  士毅看她那樣殷勤問著,大概她又想自己來作東。然而身上不曾帶零錢出來,得的那一塊錢抄寫費,又完全交給她了。便道:「我早吃過了,你們呢?」

  常居士道:「多謝你送我們的麵粉,我們就和著麵粉,煮了一餐疙瘩吃。若不是孩子要等你來,我已經走了。你有事,請你自便吧。我這個破家,也不要什麼緊,讓小孩子一人看著就行了。」

  他說著話,向門外走。在小南手上接過那塊錢,雇車上醫院去了。士毅總怕小南寂寞,又在這裡陪她談了一陣,才趕回會館去,把自己塞在牆眼裡的幾張銅子票拿了出來,買了幾個幹燒餅,在廚房裡倒了一碗白開水,對付了這餐午飯,匆匆忙忙再上會裡去。

  自這天起,他在會裡要辦公,回來要寫字,得了空閒,又要到常家去看看小南父女。他為了節流起見,又不肯花一個銅子坐車,只憑了兩條腿加緊地跑。一個人,不是鐵打的,士毅一連幾天,手足並用,實在有些精神不濟。到了第四天,自己幾個存下的碎錢,都花光了,而且常居士家裡,食物也將告盡。這天想著,若是明天顧人顧己的話,大概要八毛錢,自己就當寫八千字,說不得了,今天又要帶夜工了。因之由慈善會出來之後,不再到常家去,下了決心,就回會館來寫字,由下午四點多鐘起,寫到晚上十一點多鐘止,直寫了個不抬頭。寫的時候,雖然腦筋有些脹痛,然而自己繼續著鼓勵自己,對於這事就不曾加以注意。及至自己將筆停止,檢點檢點寫了多少字的時候,一陣眼睛發花,只覺天旋地轉,怎麼也支持不往,身體向前一栽,就伏在桌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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