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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躑躅泥中謀生憐弱息 徘徊門外對景歎青春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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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次日清晨,士毅用涼水洗了把臉,拿了劉朗山給的那張名片,就到慈善救濟會來。這救濟會的老門房,今天是更覺感到不適,士毅遞了名片給他,他一看士毅,並不是個油腔滑調的人,倒也很樂意,就引了他到辦公室去,和幾位辦公先生見了一見,聲明找了個替工來。士毅對這種引見,當然是引為一種侮辱,在迫不得已之下,只好是不作聲。出來之後,老門房將應辦之事,交代了一遍,自回家休息去了。凡是慈善機關,要認真辦起事來,也許比郵政局收發信件還忙。可是要不認真呢,也許像瘋人院門口一樣,不大有人光顧。所以土毅在這裡守著門房,除每天收下幾封信,遞一兩回見訪的名片而外,簡直是坐在這裡等飯吃。替了兩天工以後,肚子飽了,當到夕陽西下,看看沒有什麼人的時候,也就走出門來閑望。 在這大門外,向東一拐彎的地方,有一片大空場。空場的盡頭,乃是一個臨時的穢土堆。這穢土是打掃夫由住戶人家搬運出來的,那裡面什麼髒東西都有,大部分卻是煤渣。不必到前面去,就可以聞到一種臭味。這雖說是個臨時土堆,大概堆積的日子也不少,已經有一二丈高了,在那土堆上,有一群半大男女,各人挽著個破籃子,或跪或蹲,用手在土裡爬弄,不住地撿了小件東百,向籃子裡扔進去。 士毅常聽到人說,北平有一種人,叫撿煤核兒的,就是到煤渣堆裡,將那燒不盡的煤球,敲去外層煤灰,將那燒不透的煤球核心,帶回家去燒火。這是一種極無辦法的窮人一線生路,大概這都是撿煤核的。這種工作,卻也沒有看過,自己和這種人也隔了壁,何不上前看看?於是背了兩手,慢慢走到穢土堆邊來。那土堆大半是赭色的煤灰,可是紅的白的紙片,綠的青的菜葉,腥的蝦子殼,臭的肉骨頭,以至於毛蓬蓬的死貓死耗子,都和煤灰卷在一處。那些撿煤核的人,並不覺得什麼髒,腳踏著煤渣土塊亂滾,常常滑著摔半個跟頭,各人的眼睛如閃電一般只隨著爬土的手,在髒東西裡亂轉。這裡面除了兩個老婦人,便是半大男女孩子,其間有個小姑娘,在土裡不知尋出了一塊什麼東西,正待向籃子裡放下,忽然有個男孩子走過來,奪過去,就向籃子裡一擲,那小姑娘叫起來道:「你為什麼搶我的?」 便伸手到他籃子裡去搶。兩人都是半蹲著身子的,那男孩子站起身來,抓了姑娘的手,向外一摔,在她胸前一推,這姑娘正是站在斜坡上,站立不穩,人隨著鬆土,帶了籃子,滾球也似地滾將下來。在堆土上一群男女,哄然一聲,大笑起來。這姑娘倒也不怕痛,一個翻身站了起來,指著那男孩子罵道:「小牛子,你有父母養,沒有父母管,你這個活不了的,天快收你了。」 說著說著,她「哇」的一聲哭著,兩行眼淚一同落了下來。 士毅看這姑娘時,也不過十六七歲,一身藍布衣褲,都變成了半黑色,蓬著一條辮子,連那頸脖子上,完全讓煤灰沾成一片,前額也不知是梳留海發,也不知短頭髮披了下來,將臉掩著大半邊。藍褂於的袖頭很短,伸出兩隻染遍了黑跡的手胳臂,手理著臉上的亂髮,又指著那男孩子罵一句。她原提的籃子,現在倒覆在地上,所有撿的東西,都潑翻了。那土堆上的人,除了那兩個老婦人而外,其餘的人,都向著她嘻嘻哈哈的笑。士毅看了,很有些不服,便瞪了眼向那土堆上的男女孩子們道:「你們怎麼這些個人欺侮她一個人?」 那些土堆上的男女孩子,便停止了工作,向他望著。那個搶東西的小牛子,也瞪了眼答道:「你管得著嗎?」 士毅道:「我為什麼管不著?天下事天下人管。」 說了這話,用手卷了袖子,就擠上前去,看看腳踏到土堆邊下,那個小牛子,放下手提籃子,跳下土堆來,身子一側,半昂著頭,歪了脖子,瞪了眼道:「你是大個兒怎麼著?打算動手嗎?」 說了這話,就用兩雙手一叉腰,一步一步地向前橫擠了過來。 士毅正待伸手打他時,那個小姑娘卻搶了過來,橫攔著道:「這位先生,你別和他一般見識。」 於是又用手推那個男孩子道:「你不屈心嗎?你搶了人家的東西,還要和勸架的人發狠。」 土堆上兩個老年婦人,也站起身來道:「小牛子,你這孩子,也太難一點,成天和人打架,告訴你媽,回頭不摻你才怪呢。」 正說到這裡,卻有兩輛穢土車子拉了穢土來倒。凡是新拉到的穢土,剛從人家家裡出來,這裡面當然是比較有東西可找,因之在場的人,大家一擁而上。那個小牛子要去尋找新的東西,也就丟了士毅,搶到那土車邊去,不管好歹,大家便是一陣搶。有一個年老的婦人,搶不上前,手提籃子,站在一邊等候,只望著那群搶的人發呆。士毅和那老婦人相距不遠,便問道:「一車子穢土,倒像一車子洋錢一樣,大家搶得這樣的厲害。」 老婦人道:「我們可不就當著洋錢來搶嗎?」 士毅道:「你們一天能撿多少煤核?」 老婦人道:「什麼東西我們不要,不一定撿煤核。」 士毅道:「爛紙片布片兒你們也要,那有什麼用處?」 老婦人道:「怎麼沒有用呢?紙片兒還能賣好幾個銅子一斤呢,布片兒那就更值錢了。撿到了肉骨頭,洗洗刷刷乾淨了,也可以賣錢。有時候,我們真許撿著大洋錢呢。撿到銅子兒,那可是常事呀!」 士毅道:「原來你們還抱著這樣一個大希望,新來的車子,為什麼大家這樣的搶?」 老婦道:「這個你有什麼不明白?大家都指望著這裡面有大洋錢撿呢。」 說著話,那一大車子穢土,似乎都已尋找乾淨,那個小姑娘手挽了籃子,低頭走了過來。她走路的時候,不住地用腳去踢撥地面上的浮土。看她的籃子裡時,已是空空的,沒有一點東西,因問她道:「你這籃裡一點東西沒有,還不趕快去尋找嗎?」 她將手上的籃子向空中一拋,然後又用手接著,口裡笑道:「那活該了。拼了今天晚上不吃飯吧,我不撿了。你瞧我的,我明天一早就來。」 士毅道:「你家裡還有什麼人?什麼事不好幹,為什麼幹這樣髒的事情呢?」 那小姑娘道:「你叫我幹什麼?我什麼也不會幹呀。我們家不買煤球,就靠我撿,我要不撿,就沒有煤籠火,吃不成飯了。」 士毅道:「你今天是個空籃子,回去怎麼交代呢?」 那姑娘道:「挨一頓完了。」 她說著話,慢慢地在煤灰的路上走著,現出極可憐的樣子。士毅一想,我說窮,挨餓而已。像這位小姑娘,挨餓之外,還是這樣的污穢不堪,可見人生混兩餐飯吃,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。 天色黃昏,穢土堆上的人,慢慢散去,他一人站在廣場中,不免呆住了。也不知站了多久,忽然一低頭,看見自己一個人影子,倒在地上。抬頭一看,原來自己身邊,有一根電燈杆,上面一盞電燈,正自亮著。電燈上層,明星點點,在黑暗的空中,時候是不早了,於是信步回到救濟會的門房裡去。過了兩天,那個老門房,依然不曾回來,自己當然很願意把這替工幹下去。而且混了許多日子,辦事的幾位先生,也很是熟識,比之從前一點攀援沒有,也好得多,所以在吃飽了飯,喝足了茶之後,心裡很坦然的,坐在門房裡,將幾張小報無意地翻著看看。這一天是個大風天,辦事的先生們,都不曾來,更閑著無事,感到無聊。走了出來,恰碰到那個小姑娘提了籃子,經門口走過去。她看到了,先笑問道:「先生,你住在這兒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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