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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幻想拾遺金逐塵大道 傳神在阿堵後客空廊(3)


  洪士毅聽得清清楚楚,便問道:「老黃,你念什麼?」

  屋子裡人道:「無聊得很,牆上貼有一張舊報,我念著混時間。這樣的好事情,我們怎樣就遇不著呢?」

  士毅且不答話,心裡可就想著,如此看來,路上拾皮夾子,並非絕對不可能的事,今天我再到街上去撞撞看。慢說五十元,就是撿到五塊錢,這個月的生活問題,我也就算解決了。如此看來,還是趁著這個機會的容易,他也不再行躊躇,一直就上鮮魚口來。似乎鮮魚口的大道上放了一隻皮夾子,在那裡等著他一般。及至到了鮮魚口,只見車水馬龍挨肩疊背的行人,都搶著來,搶著去,何曾有什麼人落下皮夾子來?

  他在十字街口的人行便道上,先站了許久,隨後又沿著店鋪屋簷下走去。不知不覺的,將一條五里路的橫街走完,直走到崇文門大街,何曾看到路上有人丟下的皮夾子?心想,天橋是平民俱樂部,大概不少平民找職業的機會,於是繞著大彎子走到天橋來。但是天橋的平民雖多,吃的吃,玩的玩,做買賣的做買賣,絕對沒有什麼機會。自己經過各種攤子,都遠遠的走著。有家小飯鋪,門口一隻大鍋,煮了百十來個煎的荷包蛋,醬油鹵煮著,香氣四沸,鍋邊一個藤簸箕,堆了許多碗口大的白雪饅頭。一個胖掌櫃,用鐵鏟子鏟著荷包蛋,在鍋裡翻個兒,他口裡唱著道:「吃啦!大個兒雞蛋,五大枚,真賤!」

  說著時,他眼睛望了洪士毅,似問你不來吃嗎?士毅咽了一口吐沫,掉轉身軀走了。而且這個時候,卻見兩名巡士,用繩子拴了個穿黑長衫的人迎面而來,口裡還罵道:「你在天橋轉來轉去三天了,你在這裡幹什麼?」

  士毅想著,分明是個同命人,更不敢在天橋久留,低了頭趕快走開。

  他是上午出來的,既不曾吃喝,又走了許多路,實在困乏。無精打采地走著,一陣鑼鼓聲,傳入他的耳鼓,正是到了一家戲館前。他忽然一個新思想,連帶著發生出來,在娛樂場中的人,銀錢總是松的,雖不會丟皮夾子,大概落幾個銅子兒到地下來,絕對是不能免的。那末,我到裡面去裝著尋人,順便拾幾枚銅子回來,也可以買個冷饅頭吃了。如此想著,舉步就向戲館子裡走來。北平舊戲館的習氣,觀客不用先買票,儘管找好了座位,自己坐下,然後有一種人,叫著看座兒的,自來和你收錢。

  洪士毅倒也很知道這規矩,所以坦然地向裡走。可是當他到了裡面,早見烏壓壓的樓上和池座,坐滿了人。池座後面沖門口,堆了一群站著的人。這種人叫聽蹭戲的,就是當戲館子最後兩出戲上場的時候,看座人門禁松了,便站在這裡,不花錢聽好戲。若說他,他就要看座的給找座位。這時當然找不著,真找著了,他說位子不好,可以溜走。這種人已成了名詞,自是無法免除。洪士毅這時走來,也就成了聽蹭戲的。不過他的目的,並不在戲臺上,只是注意地下,那裡有落下的銅子沒有?這裡是座位的最後面,當然是看不見的。

  他於是東張西望,裝成尋人的樣子,向東廊下走來。事情禁不住他絕對用心,在最後一排上,有個空座位,在扶手板上,正放著一疊銅子,並無人注意。心裡想著,最好冒充那個看客,就在那空椅子上坐下。假使坐下了,可以大大方方的,把那一小疊銅子,攫為己有。如此想著,回頭四周看了看,覺得觀客的眼光,都注射在戲臺上,並沒有望到自己身上來的。膽大了許多,便向那空位子上走來。那空位子,正是第一把椅子,並不需要請別人讓坐,自己一側身子,就可坐下去。然而正當他身子向前移了一移的時候,哄天哄地一聲響,原來是臺上的戲子賣力唱了兩句,台下的觀容齊齊地叫了一聲好。士毅倒嚇了一跳,莫不是人家喝罵我?身子趕快向後退著。及至自己明白過來,加了一層膽怯,就不敢再去坐了。

  不過自己雖不上前去坐,但是那一小疊銅子,看過了之後,始終不能放過它,遙遙地站著,只把眼光注視在上面。不過自己心虛,恐怕老注視著那銅子,又為旁人察覺,因之低了頭,只管去看地下。注視了許久,卻看到附近椅子腳下,有個紙包,那紙包裡破了個窟窿,露出一個麵包來。他肚裡正自餓著,看了那麵包之後,肚子裡更是不受用,只要一彎腰,那麵包就可以撿到手裡,於是將腳移了一移,待要把麵包撿起來。但是要想得麵包的心事,終於勝不過害臊的心事,身子已蹲下去,眼睛還不住向四周觀望。恰是有位看座的,口裡嚷了起來道:「道口上站不住人,諸位讓開點。」

  他的手,離著那麵包,還有二三尺路,但是要縮回來,人家也會知道的。於是生了個急智,只當要整理襪子,用手摸了幾下。好在看座兒的並不注意,然後才抬起身來,向後退了幾步,依然擠到聽蹭戲的一塊兒去。不過他那雙眼睛,還是遙遙地看到那空位子上去。心裡可就想著,只要散了戲,大家一窩蜂的走開,就可以搶步上前,把那疊銅子拿過來。只是他越盼散戲,這戲臺上的戲子,唱得格外起勁。待要到別地方去繞個彎子再來,又怕就在那時散戲,機會又丟了。

  滿戲館子的人,都在高興看戲,只有他反過來,恨不得立刻戲就完了。兩隻腳極力地踏著地,地若是沙質的,真可以踏下兩個窟窿會。這個原因,固然是為了著急,也是為了要忍住肚子裡的餓蟲。同時身上的大汗,如雨般地下來,頭腦都有些發暈了。這種難受之處,心中當然是不可以言語形容。但是在看到那椅腳面包之後,又發現了那裡還有幾個銅子,若是扶板上的銅子撿不著,地下幾個銅子,總是可以撿來的,那也可以買點東西吃了。忍著罷,再過一小時就好了。在他這樣十分著急的時候,也就向戲臺上看看。

  好容易熬到看客紛紛離座,都向外走,秩序紛亂起來。趁了這個機會,連忙就向人叢中擠了進去。但是他向裡擠,觀客們卻向外擁,待他到了不受擠的所在,回頭看時,滿池座人快要散光了。也有人很注意他,散了戲都向外走,怎麼他單獨向裡走呢?他也怕人注意此層,於是裝出找人的樣子,四周看看,也向外走,只是腳步走得非常之慢。到了那個放銅子的位置邊,真是天無絕人之路,銅子竟放在扶手板上,沒人拿走。

  這廊子裡的人都走空了,只有他一個人在這裡。這些錢,可以大大方方揣到袋裡來的了,於是走上前,便去拿那銅子。豈知天下真有那樣無巧不巧的事?當他伸手去拿的時候,不先不後,桌子底下卻伸出一隻手來,把銅子拿去。低頭看時,一個人拿了掃帚,彎腰掃地,順便將錢拿去。不用說,他是這戲館子裡人,無法可以和他計較的。

  這筆錢拿不到,記得那椅子下,還有幾個銅子,一包麵包,倒可以小補一下,便低頭走過去。然而那邊地上已掃得精光,分明是這個掃地的搶了先了;椅子外面,有條大毛狗,嘴裡銜了一大塊麵包,坐了抬著頭,向人只管搖尾子。他看見了,恨不得一腳把狗踢個半死。可是看客雖走了,樓上樓下,正還有戲館裡人在收拾椅凳,自己如踢了狗,又怕會惹下什麼禍,抬著肩膀,搖了幾搖頭。

  幾個收拾椅凳的人,見這位觀客,獨留沒走,都注意著他。他向地下望著,自言自語地道:「倒黴!把皮夾子丟了,哪裡去找呢?沒有沒有!」一面向地上張望著,一面向外走,這才把難關逃脫出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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