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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到了這個時候,這皇宮裏面已沒有以前那種威嚴,來賓縱然是不叫國王,也不以為恥辱,都瞪了眼睛向百川望著,放出一種呆相來。百川於是向朱力田道:「我們已經進來了,就不必害怕,你在我前面走,我有掌心雷,可以保護你。」

  說到「掌心雷」三個字,那聲音格外重,讓站在四邊的人都可以聽到。那些人聽了這話,還是筆直地站著,並無一點兒回聲。二人再向前走,過了上次朝見的那個皇宮。不由百川愕然一驚,原來這裏挺挺地站著兩個人,見著來賓,直撲向前,呵唷一聲地道:「祖父來了!」

  這正是朱學勤、朱學敏兩位姑娘。她們雖是當了俘虜,但是那歡悅的顏色,卻比現在來的人還要歡喜許多,百川真是大惑不解的一件事。朱力田一手挽了一個孩兒,望了她們問道:「你們怎樣在外面站著?」

  學敏道:「我們初來的時候,是關在一間屋子裏的。昨天半夜裏,蒲望祖親自到那屋子裏來和我說,仗已經打敗了。今天外面有人來講和,托我們兩個人同講和的人談談,不想來的就是祖父,而且……」

  說著,伸了一個食指向百川指點著。在她這樣指點的時候,眼珠轉著,帶著一種媚人的微笑。百川看到這種情形,幾乎忘了他是踏入了敵人的陣地,也笑道:「我聽到令祖說,兩位姑娘被擄了,心裏十分不安。不知道蒲望祖為什麼這樣大方,又把二位放了出來呢?」

  學敏道:「他覺自己當面來說,外面人看了他就要生氣,有話說不攏來。再說他有些話也說不出口,讓我們自己人來說,事情就好辦些了。」

  百川道:「這樣說打仗以前的國王和打仗以後的國王,那簡直是兩個人了。」

  學敏道:「現在這邊的人都埋怨著他呢!說是好好地在山上過活著太平的日子,都是蒲望祖無事生非,要做國王,鬧成了這種結局。山外來的人那掌心雷非常厲害,碰到了就死,拿性命拼了去打仗,打勝了,是蒲望祖一人做國王,與大家有什麼好處?打敗了,大眾是白送性命,那是何苦!因為這樣,他們大家都不願意打了。但是不打的話,又怕外面的人會殺了進來,所以他們極願意投降,只愁著沒有投降的機會。現有人來講和,那真是救苦救難的菩薩下凡了。」

  百川道:「他們居然覺悟了,這真省了我們不少的廢話。那麼我就不客氣,在這宮裏寶座上坐下,請二位姑娘把蒲望祖叫了出來。有什麼話,我們只管當面來說,我既是事外之人,決不會難為他的。」

  說時便高高地坐在正面那把白木椅子上,指著旁邊一把枯木凳子向朱力田道:「這個時候的國王,不如狗屎,他的寶座也就貴重不到什麼地方去,你就隨便坐下來。」

  朱力田雖覺得這話是實,但是這在敵人的家裏了,這樣藐視他們的九五之尊,也許會惹起什麼意外,因之走上那幾層石階的皇宮,臉上還帶了一種不可言喻的苦笑,只在寶座旁邊站定,未曾坐下。這二位姑娘倒是忠人之事,去了許久,卻引著蒲望祖來了。今天他已不是接見外賓時那般尊嚴,也不是受俘時那般威風,那件表示著特殊階級的黃布袍子,卻把袖子垂了下來,腳步也不像以前,好像是按了尺寸走的。如今只是垂著頭,兩腳拖了幾十斤鐵鍊也似一步一步挨上前來。他偶然抬頭,看到百川高踞在他寶座上,眼睛瞪了起來,好像有點兒詫異。但是他只把腳步頓了一頓,卻不敢有什麼表示,依然慢慢地走上了他自己尊崇自己的皇宮裏來。

  百川按著桌子站定,望了他道:「朋友我現在第一句話要忠告你,就是不必再做那稱孤道寡的迷夢。我和你是一樣的人,說起話來也是平等的,你不必求教我,我也不能命令。你是做錯了事了,應該受罰的。但我是事外之人,哪裏不是積德處?講和的第一條,就是絕不傷害你的性命。現在那裏的人,還是把你這村子前後圍困住了,說不妥,你們還是打,總有個結賬的日子。現在你說打算怎麼樣?」

  蒲望祖又深深地施了一個禮道:「寡人……」

  百川不等他說完,將桌子拍道:「到了現在,你還是要稱寡人,我的話就無從說起了,你還是去做你的寡人,他們還是征他們的叛民,我就不必做這種不相干的議和人了,我們走吧!」

  但是他口裏說到那個「走」字,眼睛可望著朱氏姊妹,好像很悔他這句話說得孟浪似的。蒲望祖卻是不覺得,聽說百川要走,他首先慌了,立刻搶上前兩步,向百川連連地作了兩個揖道:「康先生,難得你來的,你多少要給我們圓一圓場再走。」

  百川道:「聽你說話,你還要自稱寡人,連國王這一點兒假名號你都捨不得丟了,請問別的事情要你丟開你如何捨得?這只有讓你和他們去打,打到哪裏就說到哪裏。」

  蒲望祖道:「我到了於今也不想和他們那邊為難了,以後就把這條山溝作為兩國的界線,我們不到那邊去,他們也不到這邊來。」

  朱力田瞪了眼睛望著他道:「你這話說得真是便宜!打贏了,你可以獨霸這全山;打輸了呢?你還不蝕本,依然做你的國王。我問你,你把這裏的鹽井一個人封鎖了,以後我們要吃鹽怎麼辦?」

  蒲望祖想了想道:「這總好辦,我吩咐我的百姓,讓你一個日期來挑鹽。」

  他這樣說著,臉上表示那誠懇的態度,好像他這已經是十分讓步的了。卻不料這宮門石階下,齊齊地有人叫道:「哪個是你的百姓?你這畜類!」

  大家向外看時,有十幾個拿了武器的人,聲勢洶洶的樣子要上來。百川倒有些吃驚,立刻拿著手槍向宮外揚著道:「你們有話就在下面說,不許上來。有上來的,我就放掌心雷打死他。」

  那些人聽到,立刻向後退了兩步,但是蒲望祖並不以為百川是保護了他,他知道那小小幾寸長的東西發出火光、放著響聲就能要人的命,眼光注射那小東西,臉上也就變了顏色,過了約莫有五分鐘,他心裏這就明白了,這是自己一重保障,為什麼自己倒嚇呆了?於是也就正了顏色,向那些人道:「康先生是來和我議和的,干係你們什麼事?你們不是我的百姓,是哪一個的百姓?」

  他越說嗓子就越提高,到了後來,臉上一紅,兩眼圓睜,又不免放出他那國王的威儀來。百川就想著,這種人至死他也沒有覺悟的日子,實在可惡。心裏如此想著,手上的那支手槍不覺朝了那屋簷下的直柱就放了一槍,不偏不倚地對了直柱中間就穿了一個洞。這砰然一聲,力量雖不大,可是把這宮內宮外的人全嚇得兩眼發愣,挺著身軀,鼻息都不敢透出來。

  百川道:「蒲望祖,你這人好不明白事理,剛才我和你說什麼來著,叫你不必稱孤道寡,你倒更進一步,說他們是你的百姓。他們只是父母的兒女,兒女的父母,和你一點兒不相干,你鼓動他們拼死命和你搶王位,他們應該說你是騙子才對呢。現在你失敗了,正是他們出頭的日子,你倒還想利用他們做牛馬呢!」

  那皇宮外的人,做夢想不到百川會給他們說這一篇不平的話,於是轟然一聲,大家叫了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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