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秘密谷 | 上頁 下頁


  過河之後,有一里路的灘河,就上岸了。一叢深深的綠竹林子裏,汪汪地發出幾聲狗叫。大家順了小道前進,露出一排背山面水的人家。一家門口放了幾個掛麵架子,一家門口堆了一些篾編的竹器,都半掩了門。其中一個店面的人家,雖然是關了門窗,看那架格上空空地只放了一些火柴佛香和紙錠,櫃檯上有一個大瓦缽子裝了鹽,櫃檯頂梁上垂了幾綹麻捆,在櫃壁上有一張成了灰色的紅紙,寫著「端木遺風,百貨俱全」八個字。

  彬如看到,首先笑了,他向大家道:「寫這字條的人,意思很幽默。」

  百川笑道:「不然,在山上人看來,他們所需要的,這裏都有了,也許是百貨俱全了。」

  大家說笑著,就進了這店堂。這店堂裏放了一張桌子,可沒有板凳,裏面一土磚門下有個老頭子跨了一條板凳,在牆邊打草鞋。他張望了許久,不敢過來。百川操了家鄉話,告訴他是來逛萬山的,要在這裏借住一宿,請他代找幾個挑夫。老人這才放大了膽,四處找出了幾條板凳給他們坐。在門外捧了一大捆幹茅草,送到旁邊一個灶裏去,掀開灶上的鍋蓋,用一個大葫蘆瓢,在水缸裏舀了幾瓢水進鍋去,接著就蓋了鍋,向灶裏點著一把火。

  不多會,水沸了。他在灶頭上取下一個竹筒子,由裏面抓了一撮灰也似的東西,灑到鍋裏,於是提了一把大瓦壺來,將瓢在水裏擺蕩幾下,就舀水向壺裏灌。接著,他便帶了三隻粗飯碗和那壺一齊送到桌上,原來這是敬客的茶呢。徐彬如看了,真覺這種生活別有風趣,只是笑。因為他們都如此賞鑒那些小動作,所以事事有味,就也忘了辛苦,當天就在這裏歇了。

  次日,由店裏代雇了五名挑夫,代挑著車上的行李物件,三輛小車自回去了,因為這屋後便是山。大家換了短衣,換上布底鞋,結束一番,預備登山。在未開步之前,百川找了六根細棍子來,南京來的人一個人分得一根。歐陽樸拿了棍子問道:「這是什麼意思呢?」

  百川笑道:「暫且不說,將來自有用處。」

  於是一行十一個人,就開始上山了。前面是百川一人先行。後面跟了五個挑子。這五個挑子裏,粗笨的帳篷,精巧的照相匣子,一切都有。兩個工人、三位教授在後相隨。因為這依然是大路,大家並沒有什麼戒備。余侃然博士掛了一個採集標本的箱子在身上,手上拿了根棍子,東指西搠,很是高興。百川在前面,回轉頭來看到,便笑道:「余先生不要太高興了,回頭會走不動的,不信,請你看前面。」

  大家向前看時,兩道斜岩環把中間伸出一個大山峰,那山峰邊有個缺口,似乎人行路在那裏。百川道:「我們非過了那個山峰,不能歇腿。」

  侃然道:「這也不遠呀,有什麼困難呢?」

  於是大家繼續地向前走,走了一個小小的山峰,侃然有些喘氣,棍子不能東打西搠了。這裏所經的路,是在半山腰順著山的形勢砌成的階級,始終左是高峰,右是懸崖。看到前面有個高坡,可以不久跨上去,然而偏是山形一轉,要繞了半個圈子過去。或者到了高坡邊,不能向上,反要下降,下降之後,才登那個高坡。在高坡這邊,看到那邊是一層一層的石階路,然而翻過石階時,又有一個高坡在面前頂著。這石階也不過是個名,其實就是在斜坡的石面分了一些層次,那石面就崎嶇不平。有些石板太光滑了,或者石板上又有碎石,簡直站不住腳。

  余博士不知不覺地用那根棍子當了老人的拐杖使著,走一步,用棍子拄著地上一步。看看同行的人,除了那五個挑夫而外,不都成了老人了嗎?百川走在眾人的前面,有時跨上那二尺高的石階時,還能借著棍子支持的力量跳上一跳,然而其餘的人差不多是爬了。這山上都零落地長了一片一片的草皮,疏疏落落的。也有些松樹,有那不大高的松秧長在路邊,常是借它一把力,把人帶上石階去。大家要掙一口氣,非過那山峰不歇腿,累得上氣不接下氣,一陣陣的汗從背上透出。好容易轉過那山缺口,呵呵。何嘗是山峰,不過是一個山峰下的起點罷了。

  歐陽朴博士見余侃然兩臉通紅,笑道:「你釆集了多少標本了?老實對你說,這山上的人,過一十年後,也許不知道標本箱子是博士的招牌,你掛那幌子做什麼?」

  餘侃然喘了氣道:「我不和你說。」

  他放下了標本箱,在石頭下的草皮上躺著了。行路的人是不能休歇的,一休歇之後,猶如新婚的男子愛新房一般,總很依戀地捨不得那一片休息之地。好在大家的遊歷期是沒有限制的,多休息一會兒也不算什麼。歇了兩小時之久方始開步。這樣走一小時歇兩小時地走著,當天只在山上走了二十多里路。遇到一個較為整齊些的山村,不等太陽落山,大家便安歇了。

  這山村的所在,是在兩片小峰之下,凹下去一片平地中,蓋了七八戶人家的屋子,屋子後面還靠著山呢。這裏有一家是挑夫的親戚,托挑夫去說明了,這人家借了一間堂屋,一間臥室,做了他們休息的地方。這主人翁是個五十多歲的漢子,他間日在山上送一回竹器下山去賣,常和鄉鎮上的人見面,他在這裏已經算是文明分子了。他看到先生們是斯文一流,引到堂屋裏坐下,依樣地提出一把瓦壺來。

  這瓦壺口上蓋了一個瓦碟子,碟子上盛了不少的稻草灰,那茶碗的質料也進了一步,是瓦質的,不是粗瓷的了。帶來的行李物件,主人對之十二分的小心,都讓人搬進到臥室裏去。他不敢直接地向來賓說話,只是當了來賓的面和挑夫們說話。山上的太陽落得快,紛亂一陣,天色已經昏黑了。主人翁於是搬了一個破瓦缽子,放在堂屋中間,捧了一堆竹子簍破碎了的粗篾片放在缽子邊,然後點了火,零碎地向缽子裏添著燃燒。挑夫們坐在階沿石上吸旱煙,抽出那燃燒的竹棍來點火。主人翁又捧了一捆長可五尺長篾來,他抽出兩根,在缽子裏點著了一端,將另一端插在黃土牆眼裏。

  這黃土牆上正有不少的牆眼,兩根長篾插在堂屋的東西兩壁,那火焰放出來一二寸長,居然照著堂屋裏有些光輝,原來這是當燈亮用的。四個探險隊員,各據了一條木凳,圍了桌子坐著。桌上是一把瓦壺,兩個瓦碗,那壺裏的茶,倒到碗裏看時,正好似兩碗黃黑色的顏料水,滿碗飛著茶葉末子,不必喝,只聞到鼻子裏就有一股子刺鼻子氣味。

  徐彬如坐在上方皺了眉道:「我看這屋後有一道清泉,那水想是好的,可惜只對付這種茶葉。」

  百川解得這位詩家的意思,便向主人翁攀談,他說姓褚,都叫他老三,百川便向前笑道:「三哥,我們走路辛苦的人,別的罷了,只想一口好茶喝,我們自己帶有茶葉,請你不要用鍋燒水,就把這瓦壺刷乾淨了,燒一壺開水來,我們自己來泡茶。諸事有勞,明天我們多算火錢。」

  老三道:「不打緊,水火我們這裏是兩便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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