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
八一


  萬有光道:「你今天大喜的日子,我非得把一切的東西,都給你預備好了不可。所以我不驚動你,我就走了。你說這話,我想起了一件事,看看這裏酒樓上,已經佈置好了沒有?再過兩個鐘頭,說不定就有客先來的了。」

  他放下皮鞋,握了桃枝的手,在她手背上親了一下,匆匆的就走了。

  桃枝一人在房間裏,看看影子,又看看身上的東西,想到萬有光為人,也很誠懇的,他體貼人,並不做在表面上,只是做了再說。他雖在上海混,決沒有那種流行的滑頭毛病,自然是比我年紀大一點,惟其是大一點,所以能夠體貼的很切實。果然的,嫁丈夫不過圖精神和形式上得著安慰罷了。他就是能給予我一種安慰的,做姨太太有什麼關係?不見得做正太太的多長一塊肉出來。我並沒有和他要一樣東西,他就給我預備這些。假使我和他要的話,還不是我要什麼就給什麼嗎?想到這些,自是心曠神怡。

  門一推,孫氏進來了,人一蹦,輕輕拍著手笑道:「好了,小於那傢伙,和小李辭行走了。我親看到他提了行李小箱子走的。」

  桃枝默然坐著,用手去弄胸前掛的珠圈。孫氏道:「那是頂好的珠子,你不要用手去捏,染了汗在上面,珠子是會退光的。」

  桃枝想了許久,突然站起來道:「哎!丟開也罷。姓萬的能給我一種安慰,我就一心一意跟著姓萬的得了。天下的事,那裏能夠十全呢!嬸娘預備點心罷,吃完了我要燙頭髮,打扮做新娘子了。到酒樓上去通知老萬一聲,我等他一塊兒吃呢。」

  孫氏笑道:「你現在也愛他了。他這人實在可愛的,我一見他就從心裏佩服出來呢。從此以後,你就是行長的太太了,你能不愛行長嗎?一二年之後,你再添下一個小孩,那就是小行長。小行長再變成大行長。你到了我這大的年紀,就不會象我這樣受苦的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去罷,廢話!」

  孫氏去了。桃枝回味她嬸娘的話,未嘗沒有道理。不說別的,就是這些首飾,也夠活半世的。還有什麼比這可寬心的呢?她一個人,不必人家逗引,也就看了鏡子裏的新娘子,微微地笑了。

  ▼第三十八回 救急筵前新郎甘假冒 約逃海外舊雨何能忘

  在這七點鐘的時侯,春風旅社的酒樓,擺了十幾桌中國宴席,來客紛紛入座。萬有光穿了西式禮服,桃枝穿了粉紅的紗衫,都是喜氣一團地招待來賓。這酒樓正面,是個大廳,原預備人家舉行盛大宴會的。現在為萬有光包了大廳兩側,還有上十間小房間依然保留著,預備人家臨時小吃。這一號小房間,有一個西服男子,獨自坐了,只要了兩碟涼菜,一瓶啤酒,慢慢地小飲。這個男子,便是于水村。第二號小房間,有一個中年婦人,怒氣勃勃的坐著。另有兩個十幾歲的小女孩,一個八九歲的男孩,陪她坐著桌上。雖擺了酒菜,這婦人並不曾動著,只是靜靜的坐著,聽那大廳裏人說話。這個婦人,就是萬有光的太太。兩個少女,是萬小姐,一個孩子是萬少爺。他們和隔壁的于水村,抱著同一的心理,是要來看熱鬧。

  方太太見男女來賓,已經入席,茶房也在斟酒了,二小姐道:「我們可以出去了。」

  萬太太道:「不!這個時候出去,你那不要臉的父親會逃走的。我料他今天要出風頭,一定要演說。等他開口的時候,我再沖出去,看他賴得了賴不了?那個騷貨交給你們了,只管打,打出禍事來,都在為娘的身上。」

  萬太太說話,究竟是在氣頭上,她十分地按捺著她的嗓子,然而還是一字一字傳入隔壁小房間裏來。水村聽到,心裏連跳了幾下。這樣一來,桃枝還有什麼面子見人?更也無法嫁姓萬的了。連忙叫了茶房來,會了酒帳,就悄悄地走進了大廳。然而十幾桌人,大家紛紛攘攘,都圍住了萬有光和桃枝說話,百忙中進來一個客,也不曾注意到。水村見最遠的一桌,有兩個空位子,自向那裏坐了。萬有光和桃枝各在中間一桌的主席坐定了。

  萬有光見客已坐定,手上端了一大杯酒,轉過身子來,向各桌子上請酒。這大廳裏,有十張圓桌子,擺成半環形,萬有光坐在正中間的末席,自然是面朝著裏。這時站起來敬酒,才回轉看到其餘的各桌上去。這席的下方是個大圓洞門,沿著門圈,紮了彩綢,映上紅綠的電燈泡,大廳裏面四架大電扇,呼呼作響,轉著生風,把彩綢吹動。萬有光舉著酒,正要演說,提高了嗓子道:「今天……」

  就在他說出這兩個字以後,那彩綢一動,在紅綠燈光下,現出一個婦人來,這婦人不是別人,正是自己夫人。這一下子,不但今天幹什麼來著,說不下去了,就是手上捧的那個杯子,也抖顫不定,把杯子裏的酒,只管向杯子外潑了出來。那臉上,更是囚犯要上刑場一般,灰白得一點血色沒有。只得強自鎮定著,放下了杯子,含著笑迎上前去。這裏酒席上的男女來賓,也不過一半認得萬太太。認得的,自然都心驚肉跳,替萬有光捏一把汗。那些不認得的,坦然無事,還嘻嘻哈哈的說笑著,正以萬有光去專迎一個婦人禮貌有加為奇。萬太太走到大廳中間,目光四射,見萬有光迎上前來,劈頭一句便道:「你今天為什麼這樣大請其客?」

  萬有光笑道:「我何嘗請客?是我的朋友請客,我來作陪呀。」

  萬太太道:「哦!我聽說是喜事,這樣子,一點儀式沒有,不象大喜事呀。那一位是新娘子呢?」

  桃枝見一個婦人,無端一闖進來,太沒有禮節了。而且問的話,也不堪入耳,便突然站起身來,挺胸答道:「我是新娘子!」

  座客裏面有人正想說不是喜事,偏偏新娘子又承認了,這事真僵上加僵了。這個人急中生智,只得站起身來大聲道:「我介紹一下子,這是萬行長的太太。」

  桃枝也不料這個時候,忽然有萬太太出現,臉色一變,站定了竟坐不下去。萬太太笑道:「這個是新娘子,新郎在哪裏呢?我要看看啦。」

  全席的人一聽,心想糟了糟了!這非戳穿紙老虎不可的了。萬太太見沒有人答覆,就板著臉問萬有光道:「我看到你剛才站起來說話……」

  萬太太下面一句不曾說出,于水村從席上走了出來,走近前一步,向萬太太一鞠躬道:「兄弟有瑣事離了席,歡迎來遲一步,請原諒。」

  萬太太道:「你先生是什麼人?何以要你歡迎?」

  水村笑道:「原來萬太太還不明白,今天這酒席是我請的,我是主人呢。」

  萬太太對他渾身打量一番,因道:「今天可是喜酒?」

  水村笑道:「是呀!我在萬太太面前,並不否認啦。」

  萬太太道:「那末,新郎是誰呢?」

  水村毫不躊躇的答應道:「是我,難道還有第二人嗎?哈哈哈哈!」

  他在打哈哈的時候,目光由近處萬有光的臉上,再看到遠處桃枝的臉上,更看到一席來賓的臉上。來賓們當然都是十分奇怪的,桃枝神色一動,若有所悟,坐了下去。萬有光身上好象一顫,然而又強自鎮定了。萬太太萬不料有這樣一個人在大庭廣眾之中,冒充起新郎來的。明明知道是人家冒充,除了當事人否認而外,別人是無法去管的。自己籌之爛熟的要到這裏來大大發作一頓,現在三語兩言,就讓堵回去了,真是有些不甘心。在水村哈哈大笑的時侯,她真恨不得打他兩個嘴巴。等他笑完了,才淡淡的道:「哦,原來你先生是新郎,失賀了。但是這酒樓的定座牌上,何以寫得是萬先生定座呢?」

  水村笑道:「那末,萬太太以為當寫姓什麼的人定呢?」

  萬太太道:「你先生作喜事請客,自然寫你先生的貴姓,何以寫上我們的萬姓呢?」

  水村笑道:「這個問題,容易答覆,請萬太太幹我們一杯酒。」說著滿滿地斟了一杯白蘭地,遞到萬太太手上。萬太太毫不推辭,咕嘟一聲,將一杯酒喝下去了,照了一照杯,交給了水村。笑道:「我還要請教。」

  水村將杯子放下,另調了一個玻璃杯子,倒了一杯葡萄酒,自喝了一口,然後走過來,向萬太太笑道:「萬太太,教我不要寫你的尊姓,很對的。我也不能那樣傻,自己請客,要別人出面。萬太太,你要知道我是寫我自己的姓啦。」

  萬太太道:「難道你先生也姓萬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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