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
六五


  萬載青望了她,也只是微微一笑。二人坐在屋子裏許久,萬有光始終也不進來,桃枝向萬載青丟了一個眼色,一路到她房間裏去。萬載青輕輕的笑道:「我們說的話恐怕是讓他聽見了。」

  桃枝道:「聽見也不要緊呀。我身子是自由的,我願和哪個談戀愛,就和哪個談戀愛,現在還沒有那種人,可以干涉我的。」

  她說這話時,聲音很大,萬有光在外面聽到,不覺冷笑了一聲。萬載青向桃枝笑了一笑,又伸了一伸舌頭。低聲道:「我暫且告別,明早准來。」說畢,戴了帽子,就走了。

  這一天晚上,桃枝且不到萬有光屋子裏去,看他究竟持著什麼態度。不料在萬有光一方面,也持著很堅決的態度。桃枝在窗子裏偷眼看他,見他始終伏在欄杆上,有時進房去,重擦著火柴,來吸上雪茄,有時又進房去倒一杯茶喝,有時又進房去整理整理東西,然而他在屋子裏始終坐不了好久,回頭又站到欄杆邊來。桃枝心想,這個人用情,卻也誠摯,索性和他開個玩笑,並不理會他,看他怎麼樣,等他明天早上要走,才用幾句話來安慰他罷。如此想著,就也展被安眠,不再去理會。

  次日一早醒來,也不過八點鐘,茶房卻送上一封信來,上寫著「有光留」,不覺心裏一跳,問茶房道:『萬先生走了嗎?』茶房道:「昨天夜車走的。」

  桃枝說著話,拆開信看時,上寫的是:桃枝女士芳鑒:僕去夾。一切一切,彼此心照,無待多述。旅館中用費,已結算清楚,除僕完全代為付畢外,並存櫃現洋百元,為作回京川資,尊嬸處已電告之,明日可來也。有光白桃枝拿著這封信,坐了只是發呆,半晌作聲不得。回頭一見茶房還站在一邊,將信一揮,淡淡的道:「你去罷,沒有你的什麼事。」

  茶房退出去,桃枝依然呆呆坐在那裏。門一推,萬載青進來了。見她一隻腳盤在床沿上,一隻腳垂下地,就那樣坐著。臉盆架上放了一盆水,卻是不曾洗動的樣子。用手試試那水,已經是冰冷的了。因笑道:「什麼事,你坐著發呆呢?」

  桃枝這才跟著拖鞋,將信交給了他,然後自己去洗臉。萬載青將信看完了一遍,笑道:「我叔叔不愧是個善作投機生意的銀行家。這一封信雖是簡單幾句,可以說字字能打入人的心坎裏面去。這叫兵法攻心為匕了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你說到你的叔叔,你總是不用好意去推測他的。」

  萬載青笑道:「並不是我不用好意去推測他,你看他無論作什麼,總要賣弄一下他有錢,這不是很明白的一個證據吧?你和他交朋友的日子,不能算短,他是不是處處賣弄有錢,你當然比我明白,還用得著我說嗎?」

  桃枝經萬載青說破了,仔細一想,萬有光可不是處處賣弄有錢嗎?和他交朋友之初,就是因為他第一次點了一百個戲。便笑著點點頭道:「這或者有之,但是我這個人也不是金錢可以買到的。」

  萬載青笑道:「你這個人嗎,豈但是金錢不能買到,我看世上可以收買人的東西,都收買你不到,你願意把哪個作愛人,睡到他懷裏去,除非是你自己願意的時候,要不然是沒有希望的。」

  桃枝已是漱洗完了,正對著鏡子梳頭發,便測著眼珠向他一笑道:「我看你,也是很顛倒於我的,假使這些東西都收買不到我的話,你又用什麼法子來收買我呢?」

  萬載青笑著聳了一聳肩道:「我哪敢說這收買兩個字,我只有小心謹慎的伺候著你的左右,靜等你哪一天高興來喜歡我罷了。」

  桃枝已是梳完了發,在鏡子裏看看自己的頭髮,自喜是黑油油的。再看萬載青的頭髮,梳得一絲不亂,可以說比自己的頭還光還滑,配著那雪白的臉,極合身材的淡青灰衫,丰姿瀟灑,真個是一個美少年。因笑道:「你生得這一表之人才,豈能沒有人愛慕你,倒要來小小心心伺候一個歌女嗎?」

  萬載青道:「我怎是一表人才,你有點挖苦我吧?至於女子愛慕我的,也許有。不過我對於女子有個標準,非合了我的標準,我是不愛的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這下面兩句,我代你說了罷。合乎你標準的,大概就只有我李桃枝一個,你說對不對?」

  萬載青笑道:「固然有這一點,但是你說出來,我也只好承認了。」說著肩膀微聳了兩聳,又笑起來。桃枝道:「說不得了,今天要請你陪著我去玩玩的了。」

  萬載青笑道:「這何消說,那是義不容辭的。」

  於是他也就毫不客氣,陪著桃枝吃過了點心,盡興玩了一天,回來之後,已是燈火萬家了。

  桃枝回到房裏將鞋一脫,盤腿坐在床上笑道:「今天由一清早玩到這個時候,實在有些疲倦,你請回府,我要睡覺了。」

  萬載青道:「難道你晚飯也不吃,就這樣睡卞去,嗎?」

  桃枝道:「我想睡得安適的話,比吃飽了還要快活呢。」

  萬載青道:「雖然如此,你總得吃一點東西。現在圖著休息,急急忙忙的睡了,到了半夜裏,肚子餓起來,我看你怎麼辦?」

  他說著,就跑出房去,吩咐了茶房一遍,進來笑道:「我陪你吃過了飯再回去,你嘗過杭州火腿沒有?」

  桃枝隨口答道:「沒有吃過。」

  萬載青笑道:「我去買一點你來嘗嘗。」說著,匆匆的出去了。他去了約有一個鐘頭,才買一包零切的火腿回來,同時茶房也就開著飯進來了。菜碗放在桌上之後,卻比平常多兩個酒杯,和一瓶酒,桃枝到桌邊來,拿起酒瓶搖了一搖笑道:「酒倒罷了。」

  萬載青道:「酒是活筋骨的,你不是渾身疲倦嗎?喝一點,讓渾身筋骨活動活動也好。」說著便向兩個酒杯子裏倒了兩杯,先端起杯子呷了一口,笑道:「酒味很好。」

  桃枝本來也能喝兩杯,端起酒來聞了聞,有些兒藥味,乃是五加皮酒,於是和萬載青對飲了一杯。

  萬載青自己斟滿了一杯,且不斟桃枝的酒,搖了一搖酒壺,笑道:「這一壺酒,也只好有三兩,兩人喝,那裏夠,我叫茶房再來一壺罷。」說著,拿了酒壺,就向房外走。桃枝連忙叫住道:「不必,不必了。」

  然而說這話時,他已走出房去了,他在身上掏出了一個小紙包,解開來,將紙包裏東西,很快的向酒壺裏一倒,然後又用力將壺搖動了一陣,這才笑著走進房來道:「我看你的量也很好,何至於這樣怕酒呢?既是不添酒,這壺裏酒不多,你一個人喝下得了。」說著,拿過桃枝的杯子,又把酒壺搖了一搖,然後向她杯子裏倒將下去,倒完了,也不過一杯的九成。便笑道:「這一點兒酒,你是無可說的了,我們各人一口,同幹了罷。」說時,便將酒杯遞到桃枝手裏接著,自己端起杯子來,就一口幹了,而且向她照了一照杯。桃枝一看是大半杯酒,也沒有什麼關係,也就舉了杯子向口裏一倒,骨都一聲喝下,也照了一照杯。笑道:「五加皮這酒,究竟是藥浸的,有點辣舌。」

  萬載青也就微微一笑。桃枝端了飯碗,只扒了半碗飯,便覺頭昏沉沉的。於是放下筷子,一手擱在桌上,撐了頭,皺著眉道:「我喝醉了。」

  萬載青道:「笑話,喝一杯半酒,怎麼就會醉了。」

  桃枝把飯碗也放下了,兩手捧著頭道:「我是真醉了。」

  萬載青道:「我不知道你的量這樣小,要不然……」

  萬載青這一句話不曾說完,桃枝已是兩隻手臂橫伏在桌上,頭枕著手臂暈過去了。

  ▼第三十回 床下負荊時見機而作 湖邊聚首處有約不來

  桃枝這一頓大醉,直醉得人事不知,酒醒過來,已是萬簌俱寂獷西湖之夜色很深了。自己睡意朦朧之中,也不知如何脫了衣服,如何睡在床上。慢慢地清醒,追想著醉前的情景,仿佛身邊有一個人。她一翻身,那人立刻下床,桃枝摸著掛在床上的電燈門子,只一按,便見萬載青只穿了小衣,站在床前。他在燈光下,臉上表示出很慚愧的樣子,伸手握住她的手,俯著身子,低聲道:「請你原諒我,我實在愛你太深了。」

  桃枝將他的手使勁一摔,突然坐了起來,睜了眼睛,望著他,兩隻手卻不住的向後撫摸著頭髮,板著臉,一聲不言語,胸中怒火如焚,只見她胸脯子一起一落,口中不住的喘著氣。萬載青一看事情不妙,不覺雙膝一屈,就跪在床面前,垂了頭道:「我這事對你不起,但是你可以原諒我,我是出於至誠的愛你,才這樣的來親近你。我以為你也是很愛我的,所以我就魯莽一點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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