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
六〇


  萬有光道:「好好好,我馬上回去預備。」說著,趕快坐了汽車回旅館去,一面打電話向朋友湊現款,檢點行李,款子由人送來了,又親自送到桃枝處來。到了晚上一點鐘,才回旅館安歇。

  這天下午,洪省民和柏正修都不在旅館,這時回來,聽到茶房說,萬行長要走,都驚訝起來。趕忙跑到萬有光屋子裏來,見果然將收拾的行李,作了幾捆,放在屋子一邊。柏正修笑問道:「老萬也受了什麼刺激了嗎?怎麼突然宣告離京。」

  萬有光笑道:「不錯,我受了很大的刺激。我明天一早就走,已經把在此地的事情,都已經辦妥當了。」

  洪柏二人聽了他這話,見他的東西,固然是收拾好了,但是臉上也並沒有什麼憂憤不平之色,似乎不是受氣,似乎又是真要走。都望了他發呆。洪省民道:「你明天就要走,李桃枝老闆,知道不知道呢?」

  萬有光笑道:「她大概也知道,那沒有多大的關係。」

  洪省民笑道:「在外面玩笑的人,就是如此,無論男女雙方,說的多好,一天男女雙方要離別了,就各走各的,誰不管誰。」

  萬有光道:「事實上誰也不能管誰呀。譬如我不能為了一個歌女,老住在南京。她在此地有職業,也不能為了和一個茶客不錯,就丟了正事不幹。」

  洪省民道:「然而你總未免是個薄情的人兒,因為你是說過愛她,什麼犧牲在所不惜的,現在怎麼一下子就把人家丟了呢?」

  萬有光只是笑,並不說什麼。洪省民道:「怎麼著,你這樣子,倒是很歡喜,不要是不回上海吧?」

  萬有光笑道:「什麼話都不用問,好在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,到了明早,自然也就明白了。二位請各回房間,我明天既是要早走,今晚我總得很早休息一點。不必問了,一覺睡醒過來,自然就水落石出了。」

  柏正修和洪省民又胡猜了一陣子,總也是摸不著頭腦,只得回房去了。

  到了第二日早上,柏正修披了睡衣起床,一看手錶,已是七點鐘,萬有光若搭早車,那就快走了。趕忙到萬有光屋子裏去一看,洪省民也是剛來,最奇怪的,桃枝和她嬸娘也在這裏。柏正修笑道:「究竟是李老闆和萬行長的感情不錯,還能夠起這樣的早來送行。」

  桃枝望了一望萬有光,見他並不更正這話,心中明白,只是微笑。洪柏二人匆匆洗漱已畢,送了萬有光到下關車站,見他買的是到杭州的兩張聯票,這才明白過來,這一分羡慕的意思,也就不能再用言語來形容了。萬有光和桃枝同坐在一間頭等包房裏,由玻璃窗子伸出頭來,向人微笑,只看他鼻子邊,兩腮下那兩道笑紋是深深的印下去,也就得意極了。火車開了,他還看見洪柏二人站在月臺上笑呢。

  萬有光和桃枝對面坐了,桃枝笑道:「我看你今天不斷的發笑,大概心中是很快樂。」

  萬有光笑道:「自然是很快樂,不過我這種快樂,還只有一半的程度,其餘一半,還等著你的命令呢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男子們都是這樣,得一步進一步的。剛剛到了第一層,又想第二層了。」

  萬有光笑道:「人的欲念,本來是沒有止境的,但是牽涉到男女問題上面的時候,卻有一個最高點,到了那個最高點,就不會再進了。」

  桃枝道:「這個最高點,是不能一跳就上去的,越慢越好。」

  萬有光道:「那為什麼?」

  桃枝道:「因為到了最高點,不能再進,鬧得不好,就要向後退了。」

  萬有光聽說,也點了點頭。二人說說笑笑,都很快樂。萬有光固然是有點如願以償,就是桃枝現在不負什麼事業上的責任,放心遊歷,也是很痛快。

  這火車由南京到鎮江,人慢慢擁擠,萬有光這屋子裏,加進來了兩個客,他只得把自己的座位騰出,和桃枝坐在一張椅上。到了常州,人更是多,屋子裏又加進了兩個人。這樣每站增加,到了蘇州,屋裏已經是十個人了。在椅子上無地位的,將小箱子放在房間門口,人坐在箱子上。桃枝靠了車窗坐著,既不便和萬有光當了人談什麼心事,久看風景,身子轉過去,也是不舒服。久而久之,坐著有些倦意,便靠了車壁沉沉睡去。但是火車震動著,她不能支持原來的狀態,慢慢將身子斜過來,她的頭,就枕到萬有光肩上來。她雖是不自知的行動,萬有光卻同得了一種美差一般,心裏得意之極,身子一動也不敢動,怕是會把桃枝驚醒了。

  只在這個時候,房間門口有個少年,走過來又走過去,不住的向屋子裏打量。萬有光正沉醉在甜蜜的幻想裏,只是構思,那裏有空顧慮到房間外去。那個少年走來走去了幾趟,究竟是忍耐不住了,就在門外叫了一聲叔叔。這一聲叔叔的聲音,萬有光很是耳熟,抬頭向外一看,原來是他的侄子萬載青。他是蘇州一個大學裏的學生,家住在杭州,常是蘇杭滬三頭跑。叔侄二人,一年不容易見面兩回,今天不圖在火車上遇到了。萬有光因事出於意外,不覺哈了一聲,身子跟著起了一下,把桃枝也驚醒了。

  桃枝一看那少年,約莫二十歲上下,穿了一件淺藍色的軟面綢夾衫,在衣襟上插了一支自來水筆。臉子雪白的,雖然略瘦一點,然而清秀眉毛,配著炯炯有光的一雙眼睛,足可以代表英氣勃發的青春之美。他戴了一頂米色的細呢帽,略歪著,露出漆黑溜光的頭髮。他對著萬有光半鞠躬,那樣恭敬有禮的樣子,在門外站著。萬有光便介紹道:「這是我舍侄。」

  又指著桃枝道:「這是李老闆。」

  萬載青聽說,隨手就取下帽子,很客氣的向桃枝點了一個頭。萬有光道:「你哪裏去?回上海嗎?」

  萬載青道:「不!回杭州去。叔叔是回上海了?」

  萬有光指著桃枝道:「我陪著這位李老闆去游西湖,倒可以同車了。」

  萬載青笑道:「好極了,趕著我回家,我可以照應一二。」

  萬有光道:「不吧!我一個人來,哪裏也可以住,有李老闆在一處,還是旅館裏好。」

  萬載青只說得一聲是,並沒有再說什麼。萬有光皺了眉道:「頭等車都是這樣擠得要命,你有地方嗎?」

  萬載青笑道:「不要緊,過了上海人就鬆動了。」說畢,他便和桃枝點了一個頭道:「李老闆,再會。」

  然後走開了。

  桃枝笑道:「這是你的親侄兒嗎?倒是文質彬彬的。」

  萬有光道:「不很親,我和他父親,已經是很疏的堂兄弟了。看他倒是個好孩子,只是他常在各處跑,究竟書念到什麼樣子,我可不知道。」

  桃枝道:「看那樣子倒也是斯文一脈,大概喝有一點墨水。」說著,她倒笑起來了。火車到了上海,坐客紛紛下去,果然這間屋子裏,就剩萬有光和桃枝兩個人。等火車上的秩序稍微安定一些了,萬載青然後手提一隻小皮箱走了進來,取下帽子,先點了點頭,在萬有光對面坐下。萬有光先道:「這位李老闆在南京很有名的,學問很好,從前在中學念過書,因為欣慕西湖的風景,約我同去玩一玩。她很客氣,一路上的旅費,事先就約好了,不許我會一個錢的東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這也不算什麼,何必還要逢人說明呢?」

  萬載青僅僅微笑著,沒有下什麼批評。一會子工夫,火車上茶房從新泡來三杯茶,送到桌上。萬載青先拿了一杯,兩手捧著,送到桃枝面前,桃枝只好起身相接。在這二人迎送之間,桃枝卻聞到一陣很濃厚的香氣襲人。心想,這位少爺,很有些女性化。一個作大學生的人,多少要有些丈夫氣才好,怎弄成這娘娘腔?心裏如此想著,不免向他微笑。萬載青倒像是不覺得,依然很恭敬的在對面坐下。萬有光因為有個晚輩在當面,不便和桃枝說什麼,一路之上,只是和萬載青談些家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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