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滿江紅 | 上頁 下頁
三九


  水村笑道:「學校裏怎麼會有這種書?」

  二姑娘道:「這是我爹教給我的。我喜歡學校裏唱歌,《秋之夜》,《蘇武牧羊》,現在我還記得。」

  水村道:「令尊為人很古道呵,難得他……」

  二香道:「可不是老古套!古董極了,平常總不讓我到大街上去玩玩,他說那些地方都是會引壞人的,一個姑娘上了幾回街,以後就不能好好的做姑娘了。」

  水村笑道:「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,我說令尊古道熱腸,不是說令尊古板。而且他說的話,也很有道理,大街上果然是不去的為妙。」

  二香笑道:「那為什麼?現在南京城裏,比早幾年熱鬧多了,大洋樓的旅館,大戲園子,影戲館,呵呀!還有汽車,真多呀。從前沒有中山大道那樣好的馬路。」

  水村道:「這是你覺得現在比從前好的,還有別什麼沒有?」

  二香笑道:「我說不上,但是作官的人,也比從前多幾倍,不是這地方好,人家怎樣都會來?」

  水村見她一面走著一面用腳去撥那路邊的長草,大有小孩子意味。因問道:「你令兄多大年歲了?」

  二香道:「莊稼人出老,他只有二十四歲。」

  水村道:「二姑娘呢?」

  她聽說,站住了腳,笑著同水村一點頭道:「你猜呢?」

  水村道:「我猜嗎?也不過十六七歲。」

  二香笑著望了他道:「你真看不出來嗎?我十九歲了。而且是二月裏生的,翻過年來,就是二十歲了。只管說話,已經走到了,差點沒有轉彎。」

  她說著話,已經鑽進了竹林子。

  水村走到門口,正要向二香道謝,請到屋子裏來坐一會。莫新野由屋子迎將出來,問道:「你是怎麼了?昨晚又住在太湖那裏嗎?大概是聽戲去了。」

  水村搖了一搖頭道:「昨夜在荒山上走了一夜,不是遇到這位姑娘的令尊出來叫醒我,我要迷路到天亮為止。還不知道是走到那裏去。」

  新野對二香看了一看,笑道:「這位姑娘,我在那裏會過。」

  二香笑道:「是,會過的,你有一回也是走錯了路,走到我家去了。也是我送你走上大路的。」

  莫新野點頭道:「對了,你記心好,幾個月的事了。」

  二香道:「因為你那天抱了一把琵琶,很特別,所以容易記。有好幾回我在夕照寺門外過,聽到裏面有人彈琵琶,彈得真好聽,可就是你彈的?」

  水村笑道:「是他彈的,他常到廟裏彈的,不信,你讓他彈一段給你聽。」

  二香笑道:「一早就彈琵琶,吵了別人。」

  水村笑道:「我們這裏,沒有什麼人,吵不了那一個。」說著他跑進屋子去,把新野的琵琶,搶著拿了出來,交到他的手上,笑道:「你就坐在這棵大柳樹兜上彈一段,這位姑娘,難得來的。」

  新野接著琵琶,一看二香並沒有推辭的樣子,真個拒絕不彈,倒有些不好意思。便笑道:「這樣一早,叫我彈個什麼呢?」

  水村道:「早上景致也不壞呀,你不會彈個《百鳥朝陽》嗎?」

  二香看到階沿上有一塊乾淨的石頭,低下頭向石頭上吹了一吹灰,然後坐了下去,兩手抱著膝蓋,對新野望著,像是個等候的樣子。新野到了這時,若是不彈一段,簡直抹了人家的面子,因此笑道:「早上就彈琵琶,我今年是第一次了。」

  水村笑道:「好在不是生平第一次,對新朋友盡這一點力,似乎也不算什麼。」

  新野笑了,於是抱了琵琶,坐在大柳樹兜上,彈將起來。二香偏了頭,帶些微笑聽著,因道:「這的確是好聽,真有許多鳥在樹梢叫著一樣。」

  莫新野手一劃弦子,嘩啷一聲,站一起來道:這真奇了,我不料初聽音樂的人,能賞識到這一點。要論起通俗起來,這種調子是萬萬不如那些揚州調蘇州調好聽的。水村笑道:「這所謂高山流水,得遇知音了。」

  二香雖不能完全瞭解他們的話,但是他們這是好意的表示,總可以聽得出來。因笑道:「我也不止聽一回了。摘桑葉的時候,我們有時候到夕照寺前面來,常常聽到的。」

  水村笑向新野道:「你看如何?憑這位姑娘早就賞識了你,你也不應該隨便彈一個就了事。」

  二香笑道:「彈一個,我已經覺得費心了,那裏能夠再要求,過天見了。」說著,站起身來,拍拍身上的灰,便已走去。

  水村望著她走遠,然後對新野道:「這的確是天真爛漫的姑娘,可是很奇怪,她怎麼會愛好音樂?」

  新野道:「音樂這種嗜好,本來有一大半是天生的,倒不問是那種人。」

  水村道:「你對這姑娘很贊成嗎?」

  新野笑道:「一個村姑罷了,有什麼贊成和反對?」

  水村道:「這就不然,在我們眼裏,難道還在出身上去論人嗎?」

  新野對於他這話,並不怎樣辨白,抱著琵琶,自向屋子裏去了。水村因為昨晚跑了一夜,實在疲倦萬分,也回房睡了。

  直待醒過來時,已是半下午,靜悄悄的家裏一個人沒有。水村一想,桃枝今天來的時侯,一定是自己睡得很熟,所以也沒有把自己叫醒,問問梁家兩個種菜園的工人,他們說是不知道。倒是梁師娘由醫院裏回來吃午飯的,吩咐不要驚醒于先生。水村一想,往日桃枝來了,有時也和秋華談的很好,今天來了,我不曾醒,一定會和她談論我昨晚一夕未歸的事,這樣一來,桃枝或者有點慚愧吧?他心裏如此想著,並擬定了明天桃枝來時,看她如何。自己在廚房裏找了些開水泡飯,就著鹹菜,吃了兩碗。秋華每日是回來看一次的,上午回來了,下午就不再來。新野倒關著房門,也不知道那裏去了。一人坐在家裏,實在悶得很,本要畫一張畫,又覺精神不大好。於是也走出屋來,在野地裏散步。心想昨晚迷路,如何就走到丁家去了,今天卻要研究研究,這路是如何走錯。於是由了山邊一條小路,信腳走了去。

  過了一個小凹,卻聽到莫新野的琵琶聲,由對面小山崗子上彈了出來。一想,怪呀!沒有聽到他說過,在這裏彈琵琶,他今天怎麼新鮮起來?一人跑上這小山崗子。且不要驚動他,看他一人有些什麼動作。於是不走山路,故意在亂草裏,俯著身子走上山去。到了山崗上,將身子閃在一叢小樹下,向前看去,新野正好背對了這邊,在一棵小松樹下,坐在亂草上,抱著琵琶彈。水村兩手抱著樹枝伸頭看時,對面山麓下,正是丁家,二香母女兩個在菜地撇菜呢。自己溜下山來,仍照原來的草地上下來了。走了好遠,順風吹了過來,依然還聽到一陣琵琶聲。

  水村心想,我還是回去畫我的畫罷。賣畫賣發了財,什麼都好辦。他如此想著,果然回去埋頭作畫。快到太陽落山的時侯,才聽到新野有咳嗽聲。便喊道:「新野那裏去了?找你半天不看見。」

  新野道:「我並沒有走遠呀,到清涼山掃葉樓上去坐了一會,跟和尚下了一盤棋。」

  水村笑道:「這樣說,你倒是雅人深致。」

  新野道:「這又不是什麼升官發財的事,我何必撒什麼謊?」

  水村笑著,也就不說什麼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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