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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桃枝也不再說什麼,在衣袋取出那五十元的一疊鈔票,向桌上一拋,冷笑道:「拿去罷,大概不用得去找叔叔來了。」

  孫氏看到鈔票,先笑了。在電燈下面,翻來覆去點了兩遍,整是五十元,一文不短少。將鈔票舉了一舉道:「旅館帳房來了,我會和他算帳的,你不愛理他,就不必理他了。」

  桃枝再也不說什麼,在床邊先扭滅了電燈,房裏一陣漆黑,然後和衣躺著。孫氏笑道:「姑娘還沒有消氣哩,我讓你罷。」說著,她回她的小屋子裏去了。

  桃枝等她去了,重新亮了燈,數了一數身上的鈔票,還有六十多元,一齊塞在床褥子下面,這才安然的睡了。到了次日早上,八點多鐘就起床,匆匆的漱洗完畢,就帶了錢出門來。離這垂楊旅館不多遠,有家自行車行,桃枝將五十塊錢,買了一輛腳踏車,立刻兩腳登輪,就開向清涼山夕照寺來。這條路已是很熟了的,放開了膽子,踏著車子飛跑。這荒山小道上,不用閃避馬車,將車子一溜煙的開了去,非常的痛快。低頭一看,只見腳底下小路上兩面茸茸細草,向後倒了去一般。心想自會騎腳踏車以來,沒有走到如此之快的,這也總算是快事之一了。車子到了梁秋山家,在門外一按車鈴響,水村卻迎將出來,笑道:「原來是你!我以為是醫院裏送信的來了。」

  桃枝道:「梁先生的病,怎麼樣了?」

  水村道:「你怎麼知道他病了?」

  桃枝一想,果然自己這話有些語病。便笑道:「我知道就是了,你不必問。」

  水村聽了她這閃爍不明的話,倒有些疑惑。只是人家不肯說出來,自然也就不能苦苦追問。因道:「我猜你昨天就會來的了,不料還是挨到了今天。」

  桃枝道:「你怎麼知道我要來呢?」

  水村道:「我那封信去了,我想你不能不答覆,我這裏又很荒僻,由郵局回信,你又投不到,你只有當面來問我了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如此說,你倒是寫一封信,勾引我來見你的了?」

  水村道:「不!我寫信給你的時候,我是一時為情感所衝動,急於要和你說說。事後我才想到,你或者會來,然已經是不能挽回的了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不要緊,只要你肯想法子勾引我來,我就很滿意了。」說著話,水村代扶了車子,推進屋子裏。

  秋山夫婦不在家,莫新野由屋裏笑了出來道:「小於,你氣死我了。你的豔福真好,常有這樣好的朋友,前來看你。」

  水村笑道:「我不能比你呀!你有不知名的女子,在大庭廣眾之中,花大把的洋錢相送,我那有那樣大的風頭呀。桃枝,你不知道,莫先生也得了一個知已了。」

  於是把昨天拍賣琵琶的事說了一遍,因問道:「這個女子不願說是捐款,有礙老莫的名譽,又不願把老莫的琵琶拿去,免得分了人家心愛之物,她設想是如何周到呀!只可惜她不露姓名,而且又戴一副藍色眼鏡,故意遮蓋了她的臉子,這一下子,把莫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,又想得心癢難抓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這話有點不對,那個女子對於莫先生的事,幫了一點忙,總是莫先生的一個好朋友。既是很佩服人家,就不該再有那不好的思想。若是都象于先生剛才所說的話,女子還敢幫人的忙嗎?」

  水村道:「這並不是我當面造謠。莫先生說了,他不找愛人則已,若是找,非要這種女子不可!」

  桃枝笑道:「莫先生這話是真嗎?你未免太對不住朋友了。」

  新野笑道:「你不要信他的話。不過這位女士,我倒實在想和她見一面呢。你們不必拿我作題目了,有話只管去談,我要出去一趟呢。」說畢,他就走了。

  桃枝笑著不作聲,抬起手來,看了一看手錶,失驚道:「怎麼就十點多鐘了,我要回去了。」

  水村道:「這樣遠的路,你來一次不容易,怎麼來了就要走?」

  桃枝道:「我原有許多話要和你說,但是不談三四個鐘頭,也談不完的。好在我已經有了腳踏車,今天說不了,明天再來說罷。你不是說不便去看我嗎?以後我來看你就是了。總而言之,你那封信上所說的理由,是不能成立的,這一點障礙,我們都沒有法子去抵抗,在社會上還作些什麼事呢?我是瞞著我嬸娘來的,快點回去罷,不要讓她知道了。」說畢,將車子扶出大門,兩腳跨上去登輪就走。回轉頭來道:「明天早上等著我,我們明天見了。」

  道畢,車子很快的走回家了。

  到了家裏,她騙嬸娘只說是人家送的一輛車子。孫氏以為是人家送進來的東西,並不是送出去的東西,並不怎樣追究。到了次日,桃枝以練習騎車為名,又騎了腳踏車到夕照寺來。還沒有到夕照寺,在小蒼山的路徑上,老遠看見一個人迎將上來,不是別人,正是水村。他高抬著兩手,直舉到半空裏去,不住的搖擺。桃枝跳下車來,手扶著車子,向前一跑,因笑道:「好歹我總要到家裏去的,你何必還要接出來?」

  水村道:「我也不懂什麼原故,仿佛坐在家裏等你是很悶的,一定要接出來才痛快。我昨天想了一晚,覺得是你的話對了,我們都自命不凡的,要想作一番事業,豈能因為一點小障礙,自己就灰心不上前,我從今天起,決計奮鬥了。不管行不行,我每天要畫幾張畫。好在秋山在南京城裏,還有兩家熟書鋪子,我畫幾張,放到他書鋪子去賣,來維持生活。然後我趕起一二百張畫,在南京開一個大展覽會,若是遇到了識貨的,提倡起來,以後我就不發愁了。只是有一層,紙張顏料卻不大夠,這一筆開辦費,我也就有些為難。」

  桃枝道:「你若是為這個,那很容易辦,我有一家熟紙店,只要你開一張單子來,我照單子和你賒上一份。就是顏料,我也可托他代辦,不過事後多給他幾個錢就是了。」

  水村道:「不能有這樣湊巧的事情吧?」

  桃枝道:「自然是有,你作正事,我豈能騙你玩?而況我也很望你成功呢。」

  水村聽了這話,自是歡喜,當時引桃枝到家,快談了一陣,開了一張賒畫具的單子給她。

  她得了單子,騎車就走,把身上所剩餘的錢,照單子把東西都買齊了,齊寄放在小香家裏。又一個次日早上,把東西送給水村去,水村也就埋頭作起畫來。約有一個星期,桃枝無日不來,水村畫的也就不少。

  這天,秋華因為秋山的病已是大大的有了轉機,放下心了回家來,料理料理瑣事,一早的就到了家。她正在園子裏看看種的菜蔬,一抬頭,只見一個女郎,騎了腳踏車飛馳而來,有些奇怪,及至到門口下車,原來是桃枝。便笑著迎上前道:「我不料是李老闆,你的車子騎得太好,簡直和生在自己腳上一樣。這一早就光臨,于先生要喜歡得跳起來了。」

  桃枝笑道:「對不住,我沒有看梁先生的病。並不是我懶,因為怕碰到了人。至於你府上,這一個禮拜,我是天天來的了。梁先生的病,怎麼樣了呢?」

  秋華道:「病是不要緊了,不過以後不能再多用腦筋,吃筆墨飯的人,讓他生這樣一種病,真是虐政了。」

  桃枝放了車,牽了秋華的手走進來,一直到了水村屋子裏。只見滿壁上,銅釘子釘著新的圖畫,桌上也鋪了一張畫而未成的稿子。桃枝向著壁上道:「好了,昨天一天又趕起了三張。」

  秋華笑道:「我說呢,于先生何以如此的用功?原來是有人監督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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