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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揭竿成義軍共圖大事 投河殉情侶各有千秋(2)


  伯堅還未曾答話,又聽到兩個不同的方向發出海潮一般的喊殺聲來。吳信幹吃了一驚道:「什麼?後門也要不能走了?」

  他也不說第二句話,掉轉身子就向外面跑了出去;那兩個兵士見他跑著,莫名其妙地也跟了向外跑出。伯堅看到慌亂的情形,神色也有些不能自主,就向著淑芬道:「這個情形,大概他們是不妙。我們自己要怎樣辦呢?」

  淑芬只緊緊地牽住了伯堅的衣服,對於他的話卻是無從答覆。伯堅悄悄地在屋子門外的走廊上,由東頭到西頭走了一遍,並不見人來。聽那前門外的槍聲,已是越來越近,有幾粒子彈嗚的一聲由半空裡穿來,在屋頭上滾著,還沙沙作響。伯堅嚇得向屋子裡跑來,牽著淑芬的手道:「跑不得,跑不得!這外面就開火了。」

  淑芬道:「這不知道是哪裡的軍隊打到這裡來了,希望中國人打贏了就好。」

  伯堅站在屋中間望了她,只是呆聽著。忽然向淑芬道:「走吧,冒險也得走。你想住在這種地方,而且又是這樣自由,不是漢奸人家也要說我們是漢奸。他們把我們殺了不要緊,若是把我們當個漢奸來處死,死了還要落個臭名聲。」

  淑芬望了他道:「我早就沒有了主意,你看著怎麼辦就怎麼好吧。」

  伯堅想了想,又走出屋子去四處偵察了一會,跑進屋子來一頓腳道:「我們決計走吧!」

  他說畢,握住了淑芬的一隻手就向屋子外面跑。

  他先是向前面跑,走出幾進屋子都沒有看到人,直到大門口,在星光之下,只見橫攔著大門有一條黑影,似乎是堆疊的沙袋,料著那下面必有埋伏,話也不說拉了淑芬又向回跑。淑芬看到他突然轉身向內的樣子,也以為是有了什麼新發現,當然不敢阻攔他,也跟了他走。這裡面的路徑伯堅也並不認識,只是心裡想著這裡應該有後門,所以只是退著。及至退過了幾重院子,黑暗中隱隱約約地有一列屋簷,估量著,那屋簷下可以伸手摸得到。那屋子的窗戶門板雖是不能十分看清楚,可是那屋簷在空中畫一道界線,是歪斜的,不是整齊的,這屋子窳敗也就可想而知。這已不知周繞到了什麼地方,既有這樣大一排房屋擋著在前面,當然這裡沒有出路。只好抽回身來,再想往前面走。淑芬拉住了他的手,不肯移動,她道:「你一刻兒跑向前,一刻兒跑向後,太拿不定主意了。這是什麼時候?還由得我們這樣子胡跑嗎?」

  伯堅站著定了定神,喘息著道:「我親眼看到吳信幹由這後面出去的,怎麼我們走來了就會找不著後門?」

  淑芬道:「我讓你一陣胡跑也跑得心慌了,不是沒有門,是我們自己慌亂得找不出門來了。我們先在這裡靜靜地等一會兒,心定了也就找出門來了。」

  伯堅也覺慌亂誤事,便斜伸一隻腳握了淑芬的手站定。慌亂起來,對於外面的事來不及注意,及至自己將身子站定以後,那人的呐喊聲和槍彈聲就四面八方都有。抬頭看時,一道帶著紅光的紫煙突然向上沖起來,沖上半天,在紅光之下,呐喊聲也比別的地方更為兇猛。伯堅連連搖著頭道:「這簡直不能走了,大概滿街都在混亂的狀況裡面,我們和那派的人相遇,人家也疑心我們是奸細,出去就是送死。」

  淑芬道:「就是不走遠,我們也要找一處躲著,哪怕是隔壁的人家都不要緊,總以離開這有嫌疑的地方為妙。」

  伯堅想了想道:「那除非是翻了牆頭過去。」

  他這樣說著,一刻兒急中生智,馬上拖了一張桌子放在矮牆的腳下,桌上再放兩把椅子,椅子上再擱一條板凳。這些東西,都是在各處亂跑找了來的,並沒有遇到一個人。將桌椅架好了,自己先由桌面爬上去,兩手正好按著牆頭,可以看到牆那邊的人家。於是跳下來扶著淑芬道:「你先爬上去吧,隨後我就來。」

  淑芬為逃性命,也顧不得什麼高低,站在凳上,一隻腿抬起來正待跨過牆去,忽然嗚的一聲一個子彈由耳朵邊擦了過去。淑芬只叫得一聲「哎喲」,身子向下一倒,連著板凳椅子一齊滾倒在地。伯堅被上面的椅子打在身上,也倒了下來,身子麻了大半邊,在地上凝神了許久,才問道:「你這是怎麼了?」

  淑芬道:「嚇死我了,一個子彈由我身邊飛了過去,我只聽到嗚的一聲響,可不知道受了傷沒有?」

  伯堅道:「什麼?你受了傷嗎?」

  連忙搶上前將淑芬攙起,伸手向她頭上摸起,直摸到大腿上來。一面摸著,按著,一面問道:「痛嗎?」

  淑芬始終說是不痛。伯堅也不曾摸到有粘濕的地方,就笑道:「沒事,你是嚇糊塗了。我再把椅子架起來……」

  淑芬連連搖著手道:「不,不,我不爬牆了。就在這裡躲一會,等外面風潮平息下去了再說吧。」

  伯堅看她這樣驚慌失措的樣子,只好壯著膽子寬慰她道:「這不過幾顆流彈在屋頂上飛著,沒有關係,反正也不能有大炮轟房子。我們到屋子裡面去避一避吧。」

  於是握了她的手,把她拉到一間屋子裡來。黑暗中也分不出什麼門窗格扇,腳下走著希沙作響,而且是軟綿綿的,似乎又到柴草房裡來了。這倒比較安適些,就在草堆上坐著,兩個腳都踹到草捆裡面去,陷下去好幾寸深。淑芬因為腳下被草捆絆著,順勢一倒也就半躺著坐下去。二人這樣藏著,似乎得有一種保障,炮彈或者不打向這裡來。可是那嗚嗚或刷刷之聲,依然不斷地向屋頭上響著,子彈亂飛,有時落在瓦上,或拍的一聲碎了幾片瓦,這情形卻是很恐怖。好在二人都是經過這種恐怖的,彼此坐著時候久了,已經不害怕。倒是聽了外面的各種響聲,可以推測情形。

  這時,那槍聲和機關槍聲仿佛就在屋外不多路。每到二三十分鐘的時候,「殺呀殺呀」的聲音就要喊叫一次;在喊叫的時候,那機關槍如許多爆竹連著發放一般,跟著緊密一陣,這很像是進攻的軍隊前來衝鋒,可是衝鋒有三四次之久,始終沒有進攻過來。只要這喊殺聲過去,機關槍也就漸漸鬆懈下來。相持四五小時,天色漸漸地發灰。突然一陣粗暴的聲浪由遠而近,那槍聲就一律停止。接著雜亂的步履聲又由近而遠,似乎這裡防守的人支持不住,已經讓人家追跑了。同時屋子的後面,也是喊殺聲與步履聲直逼將來,聽到清清楚楚,繞著這屋子圍牆已經過前面去了。自這時起,龐雜的聲音就不曾一息間斷,後來索性有許多人說著話,和鐵器木器的撞地聲,直鬧到這屋子外面來了。就有人道:「人真跑光了,一個也沒遇見。這裡有後門,一定是由後門逃走的了。」

  接著就有開門聲,那屋子外的窗格扇砰砰響了幾下,有人道:「這個屋子裡,黑漆漆的,藏幾個人很不算什麼。找個火進過搜搜看!」

  又有人道:「忙什麼,天就亮了,等天亮了再找。有人在裡面,他不會跑上天去。」

  伯堅聽了這些話,心中只管叫苦。究不知道是些什麼人?自己心裡盤算著,身子一動,圍繞了周身的柴草就唏唆作響一陣,越是不敢粗率轉動,越是唏唆的厲害。天色由灰變白,窗戶裡外慢慢看天清楚了。這裡堆了許多粗爛木料而外,便是堆齊屋頂的草把。自己正藏在這草把中間,滿身都沾著草屑。心想:「這個地方決藏躲不了,等人家尋了來,一男一女這樣狼狽的情形,更是不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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