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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憔悴愧重逢香桃骨瘦 從容艱一死絲柳情長(10)


  不過已經知道吳信幹這種人非口舌所能勸解的,便用鼻子哼著答應他。吳信幹伸著手輕輕拍了伯堅架起的大腿,依然低聲微笑道:「這樣一來,在我們這自治區域的人,都可以放心做事,不必心掛兩頭了。關於縣知事這個缺,龜谷先生的意思還是請曾先生出來擔任。至於行政一切困難問題,你不必去管,我們自然可以想法子來替你解決。」

  伯堅道:「安樂縣裡,新派也好,舊派也好,還不少和你們合作的,何必一定要我出來做這個縣知事?」

  說話時眉毛深深地鎖著,頭並不移動,轉著眼珠看看淑芬,又看看吳信幹,將胸脯微挺著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。吳信幹看了他這種情形,就不向這件事上談去,便道:「我已吩咐廚房給二位預備下晚飯了。想吃什麼只管告訴我,我叫他們辦去。」

  伯堅道:「現在還不餓。我們也不敢太受優待了,只希望行動上自由一點。」

  吳信乾笑道:「那絕對不成問題,也許明天就可以請二位出去。」

  伯堅聽到明天有放出去的希望,覺得到光明之路不遠,索性敷衍敷衍他,免得又生什麼波折,因之向他道:「將來出來的時候,我們還可以不時往來,有兄弟效勞的地方,兄弟無不盡力。」

  吳信幹於是和他同時站起來,左手挽了他的手臂,右手拍了他的肩膀,笑道:「以後我們合作的日子很長,要互相幫助才好,說什麼效勞不效勞呢!你休息休息,我晚上再來奉陪吧。」

  他很高興地晃著膀子走了。隨著聽差們進燈火來,也不必伯堅吩咐,和他拭抹了桌子,端好兩把椅子,就到門外去接兩個食盒進屋。揭開蓋來,雞鴨魚肉有八碗菜之多,陸續端到桌上,一個大瓷鼓子盛著像雪一般的米飯。盛了兩碗放好,然後向伯堅一點頭道:「請吃飯。」

  他很解事,也不再留在這裡伺候,轉身走了。

  伯堅未曾將桌上的萊看清楚,早有一陣香味鑽到鼻子眼裡去,問淑芬道:「你吃一點飯嗎?」

  他如此問著,好像並不等著要吃似的。淑芬站起身來,看了桌上的菜飯道:「你吃我也就吃一點。」

  伯堅道:「管他呢!既來之則安之,端了來我們就吃些吧。」

  他說這話已經挪開桌邊的椅子挨身坐下。淑芬見他如此,自己也懶洋洋地走了過來,手扶了椅靠,似乎不大想吃的樣子,望了桌上的菜道:「你看他們真是前倨而後恭,辦了這樣豐盛的菜讓我們吃晚飯。」

  伯堅道:「管他們搗什麼鬼呢!我們樂得吃些。」

  於是扶起筷子,夾了一塊辣子雞放到嘴裡咀嚼了幾下,笑著向淑芬點頭道:「口味倒是不壞。」

  淑芬道:「是嗎?讓我嘗嘗。」

  於是也坐下來,扶起筷子夾了一塊辣子雞吃。當他夾辣子雞的時候,左手不知不覺地扶了飯碗就吃起來。當兩人未吃飯之先,本都表示著是很隨便的,可吃可不吃,可是一扶起筷子之後,不多大的時候就把一碗飯吃完。飯倒是伯堅先吃完,正空了飯碗用筷子夾菜吃,淑芬吃著飯向他低聲道:「菜很好,飯也很好,你不再添一點?」

  伯堅站起來,手扶了碗還持著猶豫的態度,自問著道:「再添半碗就添半碗吧。」

  他自己如此說著,可是他將飯盛了來的時候,卻是一大平碗。淑芬因他業已盛飯,也就絕不考慮,起身添飯。自然這餐飯二人是吃得格外加飽的了。聽差隨到將碗收去,又重新泡了一壺香茶來。吃了油膩之後,這香茶喝到嘴裡是非常的清香可口,這比昨天晚上當然相隔天淵。一個人,只管享受著好吃好喝的,並不受點刺激,就無所謂憤恨。這時伯堅那腔怨氣,經吳信幹這種優厚的待遇,已經慢慢消沉下去。加之淑芬坐在身邊,現出一種極溫柔的樣子來,默默無語。自己縱不能沒法去安慰她,也不能增加她的不快,所以怕她無聊,倒引著她去談話。這樣過了一天一晚,外面吃喝的又不斷送來,伯堅簡直無法去發脾氣,「死」的那一個字,早丟到九霄雲外去了。

  這日下午的太陽又偏照著東方的牆頂,時候很不早了,伯堅伏在窗子上,看牆腳下青苔上的蝸牛慢慢向牆上爬去,只管出神。淑芬也走到他身後來,用手扶著他的脊樑道:「你又在想什麼心事?你就不必想了,我們聽天由命得了。」

  伯堅回轉身來執著她的手,向她臉上注視了許久,才向她緩緩地道:「我不想什麼,只是吃了坐著,坐餓了又吃,未免太無聊。怪不得判無期徒刑的人等於死刑了。」

  淑芬道:「可也是奇怪,那個姓吳的現在怎麼又不露面?」

  伯堅道:「大概他把我們忘了。他們現在正是忙著搶政權的時候,有利可圖的便要去抓。我們這樣兩個渺乎其小的人,讓我們多受十天八天的委屈,那原不算一回事。」

  淑芬心裡想著,大概也就是如此,並不打算怎樣去應付吳信幹了。可是吳信幹是替別人辦事的,他怎麼會把關住的兩個人忘了?在伯堅房門外,除了那個守衛的兵士而外,遠遠地在牆轉角的所在,又加設了一張小桌,兩個方凳子,安置兩個聽差在那裡坐著。伯堅隨便一舉一動他們都知道,知道了就向吳信幹去報告。伯堅現在很安閒,並不想死,也不發急,吳信幹都知道。這裡越安靜無事,他越不用理會,只是把吃喝用的東西陸續向這裡送來。伯堅這除感到無聊而外,也沒有別的痛苦了。

  天色漸漸地黑暗下來,屋子裡有些看不見了。他又伏到窗戶臺上,向外望著。無意之間,卻有一種很淒慘的呼號聲,遠遠地送來。於是排除一切的思慮只管用心聽著。在很靜默的態度中,把那種聲音聽得有些清楚,仿佛就是人的挨打聲音。每次聲音一頓,得複高張起來,分明是打一下叫一下的了。淑芬見他那樣凝神地聽,也跑過來聽著,她聽得清楚了,輕輕地對著伯堅耳朵道:「我們算是僥倖,要不然我們也是一樣的要受這種苦處呀。」

  伯堅聽了,心裡不住地有些震盪,一伸手握住了淑芬的手。緊緊捏著,二人默然相對站了許久。忽然有一陣皮鞋橐橐之聲由遠而近,及至到了身邊,看時,果然是二三十個荷槍掛刀的兵士,排著隊伍挨窗而過。他們中間卻有一個穿便衣的中國人,釘了手鐐低頭走著。當這群兵要走近的時候,伯堅已經不敢靠住窗戶,連忙向屋子中間一縮,哪還敢作聲,只有心跳的分兒。現在都過去了,握住淑芬的那一隻手依然不曾放鬆。淑芬的膽子當然比他更小,將身子靠住了伯堅,也是作聲不得。伯堅道:「剛才過去的人,你看見了嗎?」

  淑芬靠著他點了點頭。伯堅道:「看那樣子好像是送人去槍斃。」

  淑芬扯著他衣服道:「你不要說,說得我怪害怕的。」

  於是二人手拉著手,並不作聲,同在一張長的軟椅上坐下。大概半小時之久,都沒有一點聲息,兩個人都算是嚇著了,有了這久喘息的工夫,兩個人算是定了定神。偏是那皮鞋聲音雜遝著又起,而且那聲音響到房門邊為止,便來推門。這並不是一兩個穿皮鞋的人,忽然來這些人其意何居呢?於是二人又慌了,要知此群人是否不利於伯堅的,下回交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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