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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憔悴愧重逢香桃骨瘦 從容艱一死絲柳情長(2)


  王國有想了想道:「除了這點子不好,錢給的是不少;而且給得很痛快,半天日子也不差。」

  伯堅聽著點點頭,又冷笑一聲。王國有覺得這種笑也等於罵他差不多,微歎著氣道:「這也是沒有法子呵。」

  伯堅道:「你這話我有些不相信,什麼是有法子沒法子!難道他們還會要你的命,逼你做事嗎?唉,不過這種話也不能對你這樣的中國人去說。」

  王國有受了驚,又受了伯堅的挖苦,很是沒有意思,出去反扣著房門,就走開了。伯堅心想:在這裡服務的人都是這樣怕他們,我是被拘的人,這情形當然是加倍的重大。有什麼話問龜谷,龜穀大概是不肯答覆的。這個王國有不帶半分人氣,若是問他的話,他不但說得令人可氣,也許他反將問的話到XX人那裡去討好。這只有忍耐著過下去再說。好在龜谷雖無好意,也不見得將人置之死地,受幾天拘留也沒有關係。伯堅如此想著,心中倒坦然許多。只是枯坐在這屋子裡,無書可讀,又無事可做,悶得厲害,於是背了兩手,只管在屋子裡踱來踱去。在一個小時之後,那王國有始終是來了,後面跟了個穿短衣系著油膩圍裙的人,手上提了個食匣進來。打開食匣,原來是一大瓷盂子飯,另外還有三菜一湯,都由王國有搬到桌上來,那廚子走開,王國有卻替他盛飯,在旁邊伺候。伯堅坐下來吃飯,看了桌上的菜不由得笑起來。王國有不明他為何而發笑,望著呆住了。伯堅道:「我並不是笑你,你看,待囚犯有這樣好的伙食,沒有飯吃的人不都願意當囚犯嗎?這伙食是誰叫預備的?」

  王國有道:「是林木少佐叫預備的。」

  伯堅道:「林木少佐?我並不認得他,為什麼這樣好意招待?你說吧,這究竟是什麼地方?」

  王國有道:「曾先生是本縣人,難道這地方沒有來過?這就是地方財政局,現在龜谷先生和林木少佐住在這裡,另外還駐有三十名XX。龜谷先生現在是保安委員會的教導員,很是有權。他和林木少佐說跟你是朋友,所以把你安插在這裡。大概將來他們有差事交給你去辦,所以對你另眼看待。」

  伯堅道:「我姓曾的……」

  說著昂頭笑了。王國有猜不透他下面還要說些什麼,只向他身上打量著。伯堅在菜盤子裡夾了一塊雞在嘴裡咀嚼著,向他笑道:「你以為過這種日子也是沒有法子嗎?」

  王國有對於他這話倒有些明白,跟著他的話笑了。

  伯堅吃過了飯,廚子收過碗去,重泡了一壺好茶來,王國有還送了一筒煙捲和一疊XX人辦的報紙進來,問著沒有什麼事,才走出去。伯堅這時已明白十之七八,龜穀是要自己和他做漢奸。現在是利誘,將來少不得還要勢迫,我落得先享用他兩天,到那時候再說。假使龜穀逼得我厲害,我先就和他拼。主意想定了,喝茶抽煙,很自在地翻著報看。這報完全是反華的論調,無中生有,說了中國人許多不堪的話。最荒謬的便是中國還不成一個國家,非讓XX來統治指導不可。伯堅再也忍耐不住,哧的一聲將報紙撕了。這小小的屋子裡,除了桌椅和床鋪而外,也不過是剛剛有兩個人來往散步的地位,坐久了極是悶人可是站起來又不能有什麼大移動,也覺得不安之極。伯堅撕報之後,突然站起來,見房門是反扣的,只能看到三尺路遠,待要抬腿走著,也夠不上。自己跨出三大步,歎著氣又坐下來,低頭想了許久。他們這種待遇,簡直是有心和我開玩笑。

  我關在這屋子裡受他們的悶氣,到何日才是了局?他們願意怎樣辦,我就讓他們怎樣去辦!這倒也乾脆。伯堅心中如此想著,情不自禁地就捏了拳頭,在桌上蔔通打了一下響,咬著牙望了窗子外只管發狠。果然他拍著這下桌子很有效驗,皮鞋響著就有一名X兵走了過來,將門推著探頭向裡看了過來。伯堅這時忿火如焚,什麼也不顧惜的,問了那X兵道:「你不用張望,你把槍口倒過來,早早把我了結就完了!我決計不躲閃!」

  那X兵瞪了眼睛向他呆望了一陣,結果倒是露著牙向他微笑,把門依舊向外反扣住,他又走了。伯堅見他不理,索性再拍了幾下桌子道:「你不把我槍斃,我鬧著就沒有完!你以為中國人都是怕死的嗎?哼!」

  伯堅在屋子裡喊著,鬧著,外面倒反而是寂然無聲。伯堅哈哈大笑道:「你們對我也沒有什麼辦法吧!」

  正在這時,房門開著,龜谷深深鞠著躬,笑容滿面地走進來。伯堅因對他有些師生感情,而且人家始終是和顏悅色的,也就不能再和他鬧,只好站起來相迎。龜穀用手讓道:「請坐,請坐。我太忙,不能來陪你談話,抱歉得很。」

  說著,抬手按住了伯堅的肩膀讓他坐下,然後他自己才坐下,偏著頭見伯堅臉色紅紅的,便笑道:「坐在屋裡一定是悶得很,讓我來引你出去玩玩,好是不好?」

  伯堅搖著頭道:「這都不用,我請龜谷先生給我一個總答覆,你們對於我究竟要怎麼樣?還是放我呢,還是殺我呢?」

  說著用腳連連在地上幾頓。龜穀看了他那樣子,卻一點也不生氣,依然笑容滿面向他道:「何至於說到一個『殺』字呢!不過你到了這地方來,當然有些手續要辦,不能隨便讓你走。既是你坐在屋子裡悶得很,我來負點責任派兩個人保護你,讓我回家去一趟。但是有一層,請你還要回來住,以後你可以常來常往。」

  伯堅道:「保護我當然就是看押我了,不放就不放了,放了又為什麼回來?」

  龜穀笑著將頭一縮,把肩膀又一抬,現出他那含著深意的滑稽狀態來,搖手道:「你不要誤會,我說保護你,是真正的保護你。你要是不信,回頭你到了大街上,看看是不是要保護?」

  伯堅道:「那都罷了,為什麼還要我回來呢?」

  龜穀看他的臉色已不是先前那樣生氣,於是就笑著向他拱手道:「這一點你要原諒我。」

  說著將聲音低了低,把頭伸到伯堅面前來微笑道:「你要知道,我是個文人,不能完全作主。現在是軍人的世界,我把你放了,他們不會放過我的,所以我只能放你一半。」

  說著將手拍著胸脯道:「我保你的生命決無危險。你不過是惦記了家庭,所以急於要恢復自由,好回家去看看。現在我就依著你的希望護送你回家去看看,你可以家庭團聚,還可以把你的女朋友帶回去。你為什麼不幹?」

  伯堅道:「我家都讓火燒光了,還能團聚嗎?」

  龜穀道:「當然是可以團聚,只要人在,房子燒光了不要緊,總可以拿錢去再蓋的。你若相信我的話,你府上有什麼損失,都歸我來負擔。你不要以為我是瞎說的,我真有這種力量。」

  說畢,自己拍了巴掌,張開大嘴連打幾個哈哈。伯堅現在已經明白龜穀所處的是什麼地位了,對他的話自然也很是相信。但是你有這樣厚意來待我,究竟為了什麼原因?人的器量向來是褊狹的,對於一個囚犯,超乎常人的待遇起來,豈能沒有一點原故,果有原故,現時受了他們的招待,將來怎樣去履行義務呢?如此想著,對於龜穀的話不敢貿然答應,很是有些躊躇。便道:「先生有這番意思,我是十分願意的,但是讓我回家去是不是限我一定的時間?」

  龜穀聽了這話,用手搔著頭微笑道:「當然……不過你也可以隨便……但是能早回來就早回來,因為並不限你回去一次,今天去了,明天還可以去,後天還可以去。所以第一天你倒是不必多耽擱時候。」

  伯堅也是十二分地惦記家裡,龜穀這樣說了,心裡又有些活動。心想:「只要能回去得見母親一面,死也甘心。到後來履行義務的時候再說,樂得先回家去一趟。要不然,就把這機會失掉了,以後再要去恐怕是不容易。將來他真是逼迫我太狠了,我無非拚了這條性命不要,還能對我再用別的什麼手段嗎?」

  這樣轉了念頭,便向龜穀點頭道:「我領先生的盛意回去一趟,能不能夠馬上就走?」

  龜穀笑道:「可以,可以。」

  說著連連將頭點著道:「你稍等等,我去和你安排。」

  說畢,他掉轉身軀就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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