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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戰後尋歡兒女供魚肉 醉中劃策家鄉付劫灰(5)


  她讓伯堅捏住的那一隻手於是捏著緊了一緊,在這一緊之間這就很像表示態度更加堅決似的。伯堅自是心中一動,因道:「那太好了!但是我今天晚上就走,你能跟著我一塊兒走嗎?」

  淑芬道:「只要你肯帶我走,天邊我也敢去。但不知道帶著我嫌不嫌累贅?」

  伯堅道:「有什麼累贅?你倒很能自己解決自已事情的。而況兩人同走,有我見不到的地方你還可以指教指教我……」

  淑芬站在他面前沉靜了許久,忽然將腳一頓道:「好,我決定了這樣辦。你在這裡等我一等。」

  說畢她扭轉身來匆匆地就下露臺而去。

  伯堅看她那樣子,知道她是決定了什麼新辦法。這個女子是有膽量的,且依著她的話站在這裡靜等著。聽聽街上那雜亂的喧嘩聲已經慢慢消沉下去,大概霍仁敏的部下已經逃走遠了。進城的日兵路途是生疏的,當然還不能怎樣窮追。這個時候,青黃不接,要逃走正是機會。自己在露臺上踱著大步一會,又靠欄杆向望眺望一會,等了許久還不見淑芬上來,便很有些著急。這下面也是逃難的人很多,不要是出了什麼亂子?於是也向露臺下走去。剛到下面,黑暗中射出一道白光在身上一照,淑芬跑了上前一把抓住他道:「好了,大事我都安排定了,走吧!」

  原來她一手拿了一個手電筒,肩上背了一個小布包裡,已經預備好了夜行的裝束。她也不容伯堅分辯,拉了他就走。走到大門口,見了四個西洋人手裡各提著玻璃罩燈,擁著一群男女在後面。淑芬放著嗓子喊道:「在這裡逃難的還有願出城去的沒有?這裡有牧師護送,可以沒事,我們要走了,要去的就跟著走呀!」

  那幾個外國人聽淑芬大叫,都望著她笑。伯堅這才明白,是她一會子工夫鼓動了許多人要出城。因為有許多人要出城,所以她又能要求牧師保護著送出城去。一個十幾歲的女子,這種急智和這種膽量都可以令人佩服的了。便笑道:「表妹,我真慚愧不如你,這一下子我看出你的才幹來了。」

  淑芬笑道:「在這樣逃命的時候,我們逃命要緊,哪有工夫說這些客氣話呢!」

  她如此說著,可拿起手上的手電筒向伯堅臉上一照,這樣一下伯堅簡直說不出是甜酸苦辣來,雖是在黑暗中卻也對著她笑了。只是這個時候,大門外的一群人都等著逃命,已是簇擁著幾個外國人和幾盞玻璃燈,風卷而去,伯堅和淑芬也就只好緊緊在後面跟著。所幸一路走來並無阻擋,城門因為霍軍退出去的關係,也是兩面大開,大家成堆地走出去,也沒有一些困難。

  出城之後,幾個教會裡的外國人說是已到了安全的地點,就不送了。而且這逃難的人民各人要奔各人的方向,當然也不會在一條路上走,教士們也送不勝送,於是他們安慰了大家幾句就抽身回去了。一群人在星光之下,走出了城外的街口,大呼小叫地各找去路。這裡只有伯堅和淑芬是茫無去路的,看到人家都有路走的自己卻不知向哪走好,站在荒落的街口上彼此對立著。淑芬道:「表哥,我們往哪一條路走呢?」

  伯堅笑道:「你問我,我的意思和你一樣,也不知道應該向哪裡走。」

  淑芬將手電筒向大路上照耀了一番,笑道:「我們反正是無目的,不如順著大路走,只要找著一個歇腿的地方大家坐到天亮,問明瞭到省裡去的路……」

  伯堅道:「怎麼著?你不到我縣裡去嗎?你伯父母在那裡,你妹妹也在那裡,大家見面豈不是好?」

  淑芬默然了許久,才道:「到現在我才算看出你的心事來了。」

  伯堅突然聽到了說這句話還摸不著頭腦,問道:「我這個建議難道還有什麼歹意嗎?」

  淑芬道:「你還是裝著不明白呢還是一時沒有想到呢?你想想看,現在我和你一路到府上去,我們這友誼還能保持現狀嗎?」

  伯堅這算明白了她的一部分意思,可是自己現在一口說出來愛她,不愛她妹妹時,總覺有點心硬。何況和淑珍多年,相互雖不明說有白頭之約,彼此心照,誰也不做第二人想的了。這位淑芬表妹才幹是可愛,感情也烈,性情就未免鋪張揚厲一點,若是和她明說了,依然維持著現在的友誼,到了家裡她豈能不表示出來?淑珍問起來,何詞以對呢?伯堅如此在心裡打算盤,口裡一時就答覆不出來。淑芬見他默然不語,就淡笑了一聲,這一聲淡笑,就把伯堅的話逼出來了。因道:「你這話問得有點奇怪,我想了許久想不出你的命意所在。」

  淑芬道:「依我看,你不是想不出,恐怕是答不出吧?我以為你絕對是和我合作的,所以我不願到你家去,免得和淑珍妹妹見了面你有話不好說,既是你的心還在她身上,我不過是個平常的朋友,大家見面沒有什麼關係。那末,我們就同到安樂去就是了。」

  伯堅聽了她這話並不抵抗,然而她的心裡一定是忿恨極了的。因低著聲音道:「你對於我不大諒解。你想,我是讓人家抓夫抓了出來的,家裡那個老娘一定是很著急的。現在我好容易擺脫了羅網,怎不要回去看一看老人家?」

  淑芬道:「我怎麼不諒解呢?我不是贊成你回安樂去嗎?是呀,母親總是要緊的,當然要去看看。」

  伯堅分明覺得她話中有刺,然而由表面聽去她是說得很有理的。便笑道:「你總像有點生氣似的。好吧,我不拿主意出來,你說應當怎麼辦我就怎麼辦。」

  淑芬覺得自己柔能克剛的政策,已經戰勝了這個新式書呆子,很是得意。不過突然轉圜過來也有些不好意思,便道:「今天晚上我們就是決定了到那裡去,也找不出去路,我們先走一程子再說。」

  伯堅在「女將軍」氣頭上也不敢多說什麼,便答道:「對了,無論什麼事我們總要從長計議,慢慢走吧。」

  淑芬心裡也就想著,記得由省裡到西平來是一條大路,現在順著大路走,當然是到省裡去的。於是將手電筒四周照了一照,覺得順著方向一直前去的便是大道,那末就可順著這大道走了。她是靠著伯堅走的,用手微挽著他一隻手道:「我們走吧。」

  無論什麼英雄好漢,只要經了女子的手一撥弄,立刻會把心都軟化過來。伯堅覺得自己的手腕被她碰著了,順手倒過來一挽,反挽著她的手臂,淑芬一面走著一面笑道:「你覺得我們這樣逃命是可喜的事呢是可悲的事呢?」

  伯堅道:「一個人逃命是可悲的事情,兩個人逃命卻是可喜的事情。」

  淑芬笑道:「那不見得。若說逃命果然是可喜的事情,我們就這樣逃一輩子的命吧!」

  伯堅笑道:「我不算什麼,可是讓你老跟著逃命,那是何苦呢?」

  淑芬道:「這個你難道不懂?無非是為那個字……」

  她頓了頓又道:「我不必說,你當然也很明白。」

  伯堅緊緊地挽了她那只手臂,笑道:「我當然很明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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