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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喋血城壕骷髏易名將 停驂門巷瓜蔓認英雌(2)


  夏雲峰挺了腰子坐在馬背上,將腰邊懸的那個望遠鏡不時地舉了起來向城裡望著。過了河岸,那田壟上和人行路上已陸續發現兵士的死屍,有的仰臥著,有的伏著,還有半截身子插進田泥裡半截身子倒伏在田壟上的,也有抱了一支槍抓在樹兜上一個血頭嵌入樹皮上的,看那樣子都覺很淒慘。但是夏師長坐在馬上只管舉了望遠鏡注意城上的動靜,這些死屍似乎是路上站著的活人一樣,他一點也不動心。這進城的人越向前,遇到死屍越多。到了距城一千米遠上下,正是一片平原,樹木也不曾有一棵,這死屍隨地攤著,幾步路就是一個人,走到這裡,可以說前後左右全是死人。死屍身邊多半有一灘血跡,或者是紫色或者是黑色。伯堅騎在馬上,仔細留意,好容易不踏著死屍,但是不住地踏著血跡,在別人雖然不算什麼,伯堅卻是初見這樣殘忍,心裡總是難受。

  走過了這一片平原,便是槍子來不及射著的地點,地下攤著的死屍便少得多。偶然發現兩個,卻是半截的屍體,屍邊有一叢荊棘,上面倒掛著一隻人手,手上的衣袖沒脫去,掛在刺上讓風吹著,還有些擺動。由情形上揣測這當然是地雷或炸彈炸的,因為離死屍不遠,地上炸有個大窟窿呢。這一條人行路正在這荊棘外繞著走,看了這斷手在樹上擺動,說不出來是怕也說不出來是不忍,眼睛真不能對那上面望著。過了這裡,快到城牆邊,自己佔領西平的軍隊已是大開著城門,由城門口布著警衛的兵士過來,這才開始不見死屍了。夏師長前面的衛隊,上著刺刀荷著槍,最前面軍號吹著,軍鼓打著,大家踏著那得得作響的腳步,那一股子勁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,好像剛才所見的那些死屍都不是自己弟兄們了。在這樣軍樂大作的當兒,大家進了城門。一到城邊,先進城的孔、阮兩旅長早迎著向前,然後和夏師長並馬而行,一路說著話向預備的行轅而去。

  這城裡的大街,經昨晚這一宿的戰事,都是家家緊著兩扇大門,路上也不見一個百姓的影子。伯堅對於這事倒有了一些經驗,大概軍隊所駐的地方就是見不著百姓的地方,這西平城裡沒有見著百姓,也就不足為怪了。孔旅長還沒有打聽得城裡什麼地方好讓師長駐節,為種種便利起見,引導著夏師長一直向縣公署來。這縣裡的知事是聯合軍的一個團部軍需兼任的,聯合軍一打了敗仗,他也就逃到一個民家去藏著,縣公署裡所有的東西都不曾帶走一件。夏雲峰來此,算是睡的床褥也早已預備,用不著張羅了。到了縣公署裡,由師長以至衛隊,都各得其所地分占了現成的屋子,伯堅自己已住得舒服。第一二天,忙著和師長起報捷通電、出安民告示,以至於和各團體來往的信劄,雖不整日的工作,但不知何時有事何時無事,並沒有離開師部。

  到了第四日,在毒烈的太陽下面,幾陣東南風吹來,只覺空氣裡面有一種惡劣的氣味,既不是大糞臭,也不是爛泥臭,聞到這種氣味便覺心中一陣作惡,要吐出來。待仔細觀看屋裡屋外,又並沒有不潔淨的東西,而且那氣味隨著也沒有了。起初以為是什麼心理作用,但是不過多久,第二陣的怪味又吹了過來其臭更甚。後來看到行轅中人交頭接耳,說是要趕快組織掩埋隊,不然過一兩天埋也不好埋了,聽說城牆上死人就不少。伯堅聽了這話恍然大悟,原來這是死屍臭。本來這樣六月炎天,死屍暴露四五天沒有不腐爛的。縣公署離著衝鋒的城口路不算近,這裡都聞到臭味,想必已是腐爛得很厲害了。心想:「這一種慘狀,不必親自去看,只是揣想著也就很可知了。」

  不料他如此想著,恰是事有湊巧,當天夏雲峰就下令抽調一營人組織掩埋隊,而且派伯堅和衛尚志當師長的代表,親自去監督。伯堅接著這個命令,就將衛尚志找到一邊去商量,這地方當然是有毒的,要帶些什麼東西防疫?衛尚志道:「戰場上哪裡能講究許多衛生,你受不過氣味帶兩根蔥去塞了鼻子眼就行了。當掩埋隊的,都要帶著消毒口罩和花露水手巾,你想,軍隊行軍的時候能預備許多嗎?」

  說著他倒笑了。伯堅一想,在這種衣食住行都是隨時湊合的時候還要談衛生,自己真有些不識時務,便笑道:「我也看破了,炮子裡面都鑽過來了的人,還怕什麼傳染?好吧,我們去吧!」

  衛尚志這就叫衛兵備了兩匹馬,和伯堅一路騎了出城去。

  當他二人到城外的時候,那一營掩埋隊也是剛剛動手。二人不能不把戰場前後死人最多的地方都走一周,因之眼看著那死屍堆遠遠地繞著彎走,好在兩人都有兩根細蔥,塞了鼻子眼,臭氣都給這蔥味沖散了。衛尚志又用水壺裝了一壺高粱酒,一路在馬背上遞著,喝了含在口裡,也不至於作噁心。遠看那掩埋隊三五個一群在死屍邊挖著土,將土坑挖好了他們也並不把死屍抬了進去,只用手上的鍬、鋤連鉤帶拖,將死屍滾進坑去。屍首多的地方,七八個人埋一個坑,屍首少的地方也兩三個人埋一個坑。伯堅在馬上看到,不免搖了兩搖頭歎一口氣道:「誰不是父母懷胎十月慢慢撫養大的?好容易長大成人,可以混飯吃了,就跑到這裡來填土坑。」

  衛尚志笑道:「你這話是在這裡說,若是在師部裡說著讓師長聽去了,你想你是什麼罪呢?」

  伯堅道:「縱然他不愛聽這話……哎呀,天哪!」

  他說著立刻伸了兩手把臉掩著。衛尚志看時,草堆裡露出兩個死屍,流了滿地的黑血,肚子破開腸肚流了出來,都成了紫色幾隻老鴉站在死屍肚皮上啄著人腸子吃,看見人來並不怕,依然向人肚子裡啄去,直待馬到得幾丈遠才轟的一聲飛上天空去。衛尚志道:「這是戰場上常有的事,你怕什麼?」

  伯堅將馬帶著向一邊走,回轉頭來道:「雖然是戰場上常見的事,但是我們活人看到,總不能不說是一件殘酷的事。」

  衛尚志道:「人總是要死的,死了以後,骨頭皮肉都是要爛的,被禽獸吃了又要什麼緊?蒙古人死了用天葬,把死屍拋在山頭上讓禽獸去吃。若是不吃掉,他們還說是不吉利呢!那麼,好男兒馬革裹屍,揚名千古,不也是很值得嗎?」

  伯堅道:「剛才讓老鴉啄腸子的兩個死屍姓什麼?」

  衛尚志道:「我不認識他,我知道他姓什名誰?」

  伯堅道:「卻又來!連你也不知道他姓什名誰,現在西平的百姓,自然也找不出一個知道他姓什名誰的了。以現在論,大家就不知道他是姓百家姓上哪姓,這揚名千古的第一步從何做起?而且這一仗恐怕也死了上千人,若是都揚名千古,做史書的人倒有點費事了。」

  衛尚志笑道:「我和你說著玩罷了。其實一個人死了,連自己的身子都變成泥化成灰,要這些空名做什麼?」

  伯堅道:「這還是我對了,人出世一場,很不容易,跑到戰場上來讓子彈打死,那究竟為的什麼?」

  衛尚志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提到這一件事,倒引起我一肚子心事來。我在中學畢業以後,本想到教育界去混混的,但是無論如何也鑽不進去,幹別的我又不行,無可奈何,就混到軍界裡來。當起初投軍的時候,也想到這是危險一點的事,但是看到許多人當軍界混出了頭。家財千萬的,固不必談,至低限度,這一生的生活問題總算解決了。至於生死問題,只好用那句迷信話來自解『死生有命』了。當軍官的人是這樣想,當兵的人也未嘗不是這樣想。因為當兵的百分之九十九是沒有職業的出身,第一固然是為了走別條路沒有這樣容易,第二也就是想在衝鋒肉搏上找出一套富貴來。所以死了也算活該,哪個叫他想來發橫財呢!」

  伯堅道:「話雖如此,有了兵就要打仗;打過仗的地方,失業的人更多,他們又來當兵,又來打仗,這樣一層一層推下豈不會弄得全國皆兵,無時不戰?」

  衛尚志噘著小鬍子微笑道:「我想中國總有那樣一天吧,鬧得兵找不到飯吃,找不到衣穿,這才不幹了。」

  伯堅兜住馬韁,笑道:「我們只顧說話順了路走,走上岔道了。」

  衛尚志用馬鞍子指著青草裡一條小路道:「我們打這裡過去。」

  說著,將馬頭一勒,先插上小道,伯堅拍了馬也緊緊在後面跟著。他們還不曾走到十幾步路,衛尚志的那匹馬蹄子踏進青草裡,只向後一彈,骨碌碌一個人頭向伯堅的馬蹄前一滾,正如拍網球一般,讓馬蹄把人頭碰了回去。馬碰著人頭沒有什麼感覺,伯堅坐在馬上倒渾身麻醉一下,猶如觸了電一般。一看那人頭正仰著朝天,面色紫黑,鼻子眼睛只有些痕跡在那裡,一律都看不清楚,更是怕人,連忙用腿將馬一夾,一拉韁繩搶上前去幾步。馬蹄在路下一響,驚動了草棵裡的幾隻野狗向外一沖,有一隻尖嘴黃毛長腿的瘦狗,口裡銜著一條人手臂,在地上拖著一大半,橫了馬前跑將過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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