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六九


  落霞是個性子急躁的人,總覺得那左右兩個卒,擋住了馬頭,家裡的棋子,不好殺出去,因此不問三七二十一,就支左右兩邊的兩個卒。玉如見她支了卒,也跟著支卒,兩個卒都讓落霞攻去了。落霞兩個卒過了河,自己家裡的子,一齊活動,好不快活。玉如兩個馬頭,都讓人家的卒壓了,好容易,犧牲了個中卒,才出來一匹馬,但是無論如何,已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了。還是落霞笑道:「你這種棋,還要下嗎?」

  玉如伸手將棋子一陣亂擾,也笑道:「再來再來。」

  二人重整局面再來,落霞下的是個當頭炮,玉如記起先一盤棋,全副精神,都在卒上,起相之後,即搶著上卒,人家一炮翻過來,去當心卒,馬上一個將軍。以後無論如何,也只能守不能攻。落霞笑道:「你怎麼回事?今天的棋,這樣不行。」

  玉如道:「我也不明白呢,大概是你的棋,長進了吧?」

  玉如說著話,眼睛可向秋鶩看了一看,原來她的腿,被秋鶩的腿壓著有好久的時候了。同時,一縮腳,自己的鞋子,好像是被秋鶩的鞋子,踏了一下,嘴角一動,微微有點笑意。她一低頭看桌子下面,手趁空一伸,由桌子角邊塞到秋鶩懷裡來。秋鶩眼睛向懷裡一看,見她手上,捏有一張紙條,心裡一動,連忙接住。停了一停,慢慢地走到屋子外面,連忙將那紙條一看,上面寫的是:「今天下午六時,公園水池邊,山下小亭中相見。」

  秋鶩心裡這一種愉快,簡直不可言喻,幾乎要跳起來,才可把這種愉快,壓上一壓,當時且鎮靜著自己的精神,緩緩地走回屋子來,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:「怎麼約的幾個人,一個也不來?今天不見面,我們這事,我怕要耽誤了。我得出去一趟才好。」

  落霞,道:「你不是不大舒服嗎?就在家裡休息休息吧。」

  秋鶩道:「不行,我得走,誤了事,不是玩的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就穿長衫,戴了帽子,對玉如笑道:「改天見吧。」

  玉如望著他,在那眼神裡,自然有一種默默相知之意,於是秋鶩很高興走了。

  秋鶩一走,玉如更沒有心思下棋,只說要回家去,忙著回家。落霞道:「秋鶩走了,我一個人在家裡很寂寞的,你陪我一陪,不好嗎?」

  玉如皺了眉道:「你要知道我的困難。我若不回家去,誤了那人吃飯,他不依的。那麼,我稍微得著的一點自由,又要剝奪了。」

  落霞聽她的話,說得如此可憐,就不便勉強她,握著她的手,一路送到大門口來,還怕她不肯坐車回去,給她雇好了車,給了車錢,等她坐車去遠了,才替她微歎一口氣。然而玉如坐車出了胡同口,卻對車夫說,改到公園去了。正是:

  世間多少憐人者,卻為人欺正可憐。

  §第二十九回 小會名園幽林藏密影 窮居客館深夜落啼痕

  卻說玉如中途易轍,一車到了公園,一直便向水池邊山亭子上來。隔了水池,遠遠便望到秋鶩一人在山下石路上徘徊,似乎等得有點煩悶了。不過自己到了這時間,好像心裡也有些不安,要一直就走上前去,又有點不好意思,因之放緩了腳步,慢慢地走著。但是秋鶩一人在那裡徘徊,似乎已經出了神了,對面有人走來,他並不曾去注意,玉如走幾步,又向對面看看,看了看人家,又走幾步,一直走到通對岸的小橋頭上,秋鶩還不曾向這邊看過來,這就不好意思再上前了,就輕輕咳嗽了兩聲,低著頭看水裡的荷花。

  秋鶩偶然一抬頭,見是她來了,便笑著迎上前道:「現在還不到六點鐘呢,我猜不到你來得這樣子快。」

  玉如紅了臉,站在橋上不動,強笑道:「是嗎?好在都來了,遲早沒關係。」

  她說畢,扶了石橋上的一方太湖石,更是向水裡注視著。秋鶩道:「何必在這裡站著,我們到來今雨軒找個茶座……」

  玉如連忙搖頭道:「不必吧,我就要回去的。」

  秋鶩道:「那裡後面,也有幾個很僻靜的座位,我們到那裡坐坐如何?」

  玉如不做聲,只是對水池裡望著。秋鶩道:「去吧,我也有不少的話要和你說呢。」

  玉如雖然不做聲,已是掉轉身來,站在石橋的一邊。剛好是有一陣晚風吹來,將玉如的衣裙吹動,天上的晚霞,一片鮮紅的顏色,照著水裡通亮,橋上的人影子,映到水裡,水紋一動,更是掩映生姿,飄飄欲仙。

  秋鶩看她那意思,雖不曾明說跟了去,可是也移動了身子,有要走的勢子。因道:「我在前面引路吧。」

  其實,這公園裡的路,也不會迷誤到哪裡去,用不著引導,秋鶩這一句話,是不便催人家走,借題發揮罷了。玉如見他走了,果然也就跟在後面走,前後離有兩三尺路,若是在第三者看去,說他們是一道的,固然很像,說他們不是一道的,也未嘗不可以。

  他二人在路上並不說話,到了來今雨軒,秋鶩引著她到了後面柏樹下茶座上來,這裡靠了社稷壇的紅牆,去人行路很遠。柏樹頭上的一線斜陽,已經沒有了,有那一陣陣的晚風,由前面的花架吹過來,還帶著一點清香,空地裡正好坐著乘涼。玉如先將一把椅子一拖,拖到桌子的外面,將背向了人行路,對裡坐著。秋鶩坐在上手,先吩咐茶房泡上茶來,斟了一杯,放到玉如面前,只見她手裡捧著茶杯,卻是抖顫個不了,只看那杯子裡的茶,不住地晃動,可知道她手顫動得很厲害了。她喝了一口茶,連忙將杯子放下。她手上原拿了一柄小小的白骨扇子,始終也不曾見她展開扇過一下,這時卻把兩手拿了,展開又收攏,收攏又展開,就是如此不停地鬧著。眼睛也注視在扇子上,不曾顧到別的。秋鶩是她約來的,她沒有什麼表示,自己又怎可以胡說?於是先喝兩杯茶,看她如何說。

  然而喝過兩杯茶之後,她還是默然。終不能就這樣默默相對的了事,只得先道:「馮大姐現在比較的自由了,不知道有要我幫忙的事沒有?」

  玉如這才收了扇子,先歎了一口氣,望了秋鶩道:「今天是我約你來的,但是現在我又很後悔,你和我落霞妹子感情很好,我不該有這種舉動的。我並沒有什麼事要你幫忙,不過——」她又不說了,再去展弄著扇子。秋鶩道:「你有什麼心事,你只管說,雖然是事由天定,然而人力也可以回天。」

  秋鶩說了這話時,將茶杯子按了一按,表示他心中所想到的那一種毅力。玉如左手拿了扇子,右手按著胸口,皺了眉道:「我自信平常是很鎮靜地,可是我一見著你,總是心慌意亂,也不解什麼緣故?我心裡頭確是有千言萬語想對你說,然而到了現在,我竟不知說哪一句是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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