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五八


  伯清見她親手斟上一杯酒,又是甜甜舌頭,說了在先,哪有不喝之理?端過酒杯,一仰脖子喝了。玉如笑著又斟上了一杯,卻把手按著,不讓他喝,笑道:「這一杯酒,我們先談好了再喝。大爺,你是拿我窮人開心呢?還是真有一番好意?若是拿我窮人開心,我就不再癡心妄想了。若是真的,你幹了這杯酒。」

  伯清聽了她這話,便是假意,也把那杯酒喝了,何況心裡頭,主意正拿不定呢。便笑道:「你到現在,還信我不過嗎?」

  玉如道:「我自然是信得過,可是我非得在銀行裡存了錢,心裡總有些害怕呀。」

  說著,放開了那杯酒,皺了眉頭坐下去,好像心裡有很大的憂愁似的。

  伯清見她收斂了笑容,鼓著小臉蛋兒,心裡很是不忍。端起酒杯,高舉過頭,對她道:「你瞧著,我喝你這杯酒,你明天到我家來,我就交一萬塊錢給你,你愛怎麼辦,就怎麼辦,我總算盡了我的心了。」

  說畢,咕嘟一聲,又將這杯酒喝下。玉如笑道:「若是這樣,我就放了心,從明日起就是你的人了。你看我這人爽快不爽快?」

  說著,眉毛一揚,伯清真不料一個冷面無情的女子,只兩次見面,就完全融化了,足見得女子們,還是愛錢愛官。自己本就有意找個外室,托了許多人,也沒有一個中意的。現在總算毫不費力,讓自己找著了一個,很高興地,吃完了這一餐飯。伯清正要說送她回家,她倒自己說了,說是要伯清坐汽車送回家來。

  伯清連說自然,笑嘻嘻地,玉如當著夥計的面,掏出一大遝子鈔票,拿了一張十元鈔票,讓夥計到櫃上去找零,找來了,賞了夥計一元錢小帳,然後和伯清一路下樓,到了櫃房外,見著那賬房先生,還微笑著點了一個頭。現在天色已黑了,出了門,玉如要上汽車,正背了電燈的光。伯清走上前,一伸手扶著她一把道:「不要摔了。」

  玉如上車去了,接著伯清也上去了。玉如還是像先一樣,靠著車廂的一隻角上坐著。

  車子開了,伯清見玉如一只手扶著坐墊,他的那一隻手,便也按著坐墊,慢慢地向玉如這邊移了過來,慢慢地觸著了玉如的指尖。玉如只是向車子前面看了出神,並不曾注意到坐墊上去。伯清那只手,在觸著玉如指尖的時候,略微頓了一頓,同時,並去偷看玉如的顏色是怎麼樣?見玉如始終是不理會,這膽子就大了,於是猛然間一把將玉如的手捏住。玉如不像先前手一縮了,就讓他捏住,卻笑著對他道:「在我未脫離王家以前,我不贊成你有這種舉動。你要怎麼樣,你就趕快把我救出那個窮鬼窩裡來。要不然,葷不葷,素不素地,我也是好人家孩子,你對得住我嗎?」

  說著,向伯清瞟了一眼。

  伯清握著她的手,搖了幾搖道:「你放心,我說了明天辦的那件事,明天一定照辦。但是你可不能不失信呢?」

  玉如道:「我決不失信,我要失信,難道你還找不著我?俗言說得好,孫猴子總逃不出觀世音的手掌心。」

  她說到這裡,勾著腳,敲了一敲陸伯清的大腿。

  陸伯清被她這一碰,由腿上一陣麻酥,直透心窩,除了緊緊捏著人家的手而外,簡直不知所措。這時,汽車突然停住了。玉如伸手來開車門,笑道:「到了家了,再見吧。」

  她那只手,還讓伯清握著,他道:「別下去,咱們還坐著車子,由東城到西城,兜個圈子回來,好不好?」

  玉如一伸頭,對著伯清耳朵裡,說了五個字,將手一縮,就搶著下車了。伯清不但不怪她,反而哈哈一笑。要知玉如說的是五個什麼字,下回交代。正是:

  多情未必無真假,一事何能定是非。

  §第二十五回 岔語激良人含機失笑 忘情款愛友把茗移情

  卻說玉如在車上被伯清握著一隻手,不能下車,她就對他耳朵邊,輕輕說出五個字:「我明晚陪你。」

  伯清聽了這話,人幾乎暈過去了,玉如便抽身搶著下車了。這時,王福才早得了玉露春賬房的電話,曾問新娘子做客去了沒有?答是做客去了,因為陸老太太約去看戲。因反問為什麼問這話,那邊就說是和陸太太在這裡吃飯,接上便把電話掛上了。王福才覺得這話,很是尷尬,自己放心不下,一口氣就跑到玉露春來看情形。

  到了店門口,不好意思進去,見店門對過,停的一輛汽車,上著綠漆,正是陸家的,那小汽車夫,坐在車前座,閑著打瞌睡,便走過去勞駕一聲,問道:「陸大爺在這裡吃飯嗎?我有一封信要送給他。」

  這小汽車夫並不認識他,就答道:「你有什麼信,交給我和你轉送去得了,大爺請女客吃飯,不便見生人。」

  王福才道:「反正不會是兩個人,我去要什麼緊?」

  小汽車夫笑道:「不是兩個人,這還用得著三個人嗎?」

  王福才聽了這話,人幾乎暈了過去。便道:「我這信是要面交本人的,既是送不上,等一會兒,我把信送到宅裡去吧。」

  說著,對酒樓上望了一望,恨不得一腳跳上樓去,找了陸伯清拳打腳踢一陣。然而想想人家的威風,又想想自己的前途,怎能打得下去,一掉頭,趕緊向家中跑,也落個眼不見為淨。

  到了家之後,什麼也不言語,橫身就向炕上一躺。這時聽到汽車聲,本來跳將起來,要去開門看上一看,站起來又轉了一千念頭,有什麼看頭,無非是難為情與難受而已,因之複又倒身下去,睡在炕上了。聽到皮鞋之聲得得,愛妻已經由外面進來了。燈光射著,只見她兩頰微紅,腦後的頭髮,有些蓬亂,就在炕上嘿嘿接連冷笑兩聲。

  玉如已經換了衣服,坐在凳子上脫皮鞋,聽到王福才冷笑,且不理會,卻找了一張紙擦著皮鞋,口裡還不住地唱著小曲。王福才躺著,昂了頭望著道:「真快活,這兩天,你都變得不認得自己是誰了。」

  玉如擦了一隻皮鞋,又擦一隻皮鞋,將皮鞋放在桌上,索性脫了絲襪子,光著一雙白腳,踏了一雙布鞋,走到炕邊坐了,盤了腿,把腳和腿,都露了出來。臉上笑著,嘴裡小唱著。王福才跳下炕來,將桌子一拍道:「你也太不要臉。」

  玉如走下炕來,先拔了鞋,然後偏了頭望著王福才道:「你剛才說我什麼?我沒有聽見,請你再說一聲。」

  王福才道:「再說一聲,就再說一聲,我怕什麼!我說你太不要臉。」

  玉如昂著頭哈哈大笑了一聲,再道:「你也知道要臉不要臉嗎?我長了這麼大,不知道什麼叫要臉,什麼叫不要臉,請你告訴我,我也好學一個乖。」

  說著,一挺胸,兩手叉了腰,面孔繃得鐵緊,只等他的回話。王福才冷笑道:「你不用問,各人心裡的事,各人都明白。」

  玉如道:「我不明白,我一點也不明白,我非得問你不可,我什麼事做得不要臉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