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五六


  陸伯清點點頭道:「你說你不是個傻瓜,這樣看來,我簡直是個傻瓜,不是你說,明白了,我簡直不知道。你說吧,我該打多少?」

  玉如笑道:「你是該打,你說給我的錢,到現在還沒有拿出來呢。」

  陸伯清果然在頭上打了一個爆栗,然後在他的西服袋裡,拿出兩疊鈔票,恭恭敬敬地送到放在玉如面前。玉如像一個不在乎的樣子,看也不看,將鈔票拿在手上,向袋裡一插。這個時候,茶房也就把咖啡水果送來了。玉如看這情形,大概菜是吃完了,就急於要走,因對伯清道:「我們走吧,不要讓老太太久等著我了。」

  陸伯清也覺得所有的話,今天已經說了個大半清楚,也不留戀在片刻的工夫,催著茶房打了手巾把,就會賬要走。然而這又有了一件讓他新奇的事,便是玉如擦過手巾把之後,並不避他,在身上掏出一個小粉盒子來,打開來取了粉撲,照著小鏡子,就慢慢地撲著粉。撲完了粉,向陸伯清一笑道:「大爺,我們這就去了吧?」

  這一句大爺,一句我們,說得異常響亮,聽了真是過癮。

  伯清點頭笑著道:「我早等著你呢,讓我攙著嗎?」

  玉如站著停了一停,心裡想了一想,便笑道:「用不著,我也不是那樣風吹得倒的人啦。」

  她這樣說著,雖然拒絕大爺的要求,但是她的理由,別有所在,並不是避嫌,陸伯清也就不怎麼失望。大家出菜館門,伯清已是搶著在車門口等候。到了這時,玉如可沒有什麼計策可用,只得和他同坐了車到陸宅來。

  這陸宅的聽差,聽見自己家裡汽車喇叭響,早有三四個人,到門口來恭迎。李升在一旁看到大爺和玉如一路坐車回來的,心裡大喜。玉如下了車,伯清叫一個聽差引她到上房去,自己單獨回書房來。李升沏了一壺茶來,斟了一杯。遞到伯清手裡,笑道:「大爺,你瞧怎麼樣?我想的這法子不算壞。」

  陸伯清道:「你別胡說了。你若說得讓上房裡知道了,我就把你轟出去。」

  李升伸了一伸舌頭,退出來,一人藉故走到上房,倒是看玉如怎麼樣,見她出了太太的屋子,卻跟著少奶奶後面,到少奶奶屋子裡去了。李升一看這情形,大非所願,便退走了。原來一到上房,恰是碰到他們一家人在飯廳裡吃飯。老太太家居無事,就愛個新鮮人兒來往,湊個熱鬧,所以玉如一進門,她就伸著筷子頭,連招了幾招道:「趕上了我們的飯了,來吃吧。」

  玉如走到老太太身邊,看見飯碗空了,就拿過碗來,在旁邊小桌上飯盂子裡,給老太太裝了一碗飯,送將過去。老太太笑道:「喲!這是怎樣敢當的事,怎好請起客來給主人盛飯呢?」

  玉如笑道:「我這算什麼客,就怕是粗手粗腳,不配給老太太盛飯,要不然的話,我們晚兩輩子的人,還不應該盛飯的嗎?」

  老太太聽了這話,只是笑,便問玉如吃了飯沒有,玉如說是怕誤了老太太的約會,早就吃過飯趕著來了。老太太見少奶奶已吃完了飯,便道:「你隨著少奶奶到屋子裡去等著吧,我們吃,讓你老在一邊瞧著,我們也就不好意思。」

  玉如本想謙遜兩句,忽然轉了一個念頭,就借著機會和少奶奶談談也好,於是跟著陸少奶奶一路走。少奶奶的心事,恰和老太太相反,見玉如那樣一個清秀人物,心眼兒又極是聰明伶俐,這一拜了太太,可以用幹小姐的資格,不斷地到宅裡來,自己丈夫的為人,還有什麼不知道,有了這樣一位乾妹,恐怕是不妥,因之老太太儘管高興,她始終是不贊一詞。

  這時老太太吩咐玉如跟著她,她本是不願意,玉如卻一味地謙遜著道:「少奶奶,我是什麼也不懂的人,遇事得請你多多指教。」

  首先這兩句話,就讓少奶奶不能不敷衍兩句,及至到了少奶奶屋子裡,她先贊道:「這屋收拾得真乾淨,不用說別的,只看這一件事,就知道少奶奶是個賢德人。」

  稍微思想舊一點的女子,最愛人家誇她一聲賢德,少奶奶不覺笑了起來道:「賢德兩個字,我怎敢當?不過是守著現成一點規矩罷了。」

  於是就讓玉如坐下,隨便談了幾句話。

  玉如現出很躊躇的樣子來,就笑問道:「大爺這時候不進屋子裡來嗎?我沒出息,可怕見生人。」

  少奶奶笑道:「那要什麼緊?你既是拜了我母親做乾娘,就是兄妹一樣的了,還躲什麼?」

  玉如聽說,就站起來,強笑道:「那不過是一句笑話罷了,我怎麼敢高攀呢?我還是到小姐屋子裡去坐一會兒吧。」

  少奶奶大喜,就扯住她道:「你真守舊,倒和我對勁兒。這時候他不進來的。今天早上,就沒在家吃飯,又不知道和他不相干的朋友,鬧到哪裡去了。」

  玉如道:「那我就坐一會兒,少奶奶這種人,我最贊成,以後我得常來,和少奶奶學些三從四德。」

  少奶奶道:「你別客氣,以後你要來,先知舍我一個信兒,我就先告訴他,不讓他進來。」

  這樣一說,二人就說得很投機了,坐著竟忘記談了多少時候。還是老太太打發女僕來說,一切都預備好了,可以到戲園子去了。少奶奶本沒有打算到戲園子裡去的,現在和玉如交情好起來,竟也要陪著去,於是只有太太不走,老太太和小姐坐一輛汽車,玉如和少奶奶坐一輛汽車,一同到戲園子裡去。

  他們是個大包廂,只帶了一個女僕伺候著,還空了三個位子呢。看不到半出戲,陸伯清就來了,笑道:「你們聽戲,也不告訴我一聲兒,我可也找來了。」

  玉如這一排人,都坐在前面,是後面空了三個椅子的,她連忙站起身來,正色向伯清點了一個頭。少奶奶和她隔了兩個座位,將手招一招道:「你只管聽戲,坐下吧。」

  玉如靠了包廂一邊坐下,她面前扶板上,正擺了一盒火柴,伯清伸過手來取火柴,仿佛很不在意似的,在點火抽煙卷的時間,順便就在玉如身後一張椅子上坐下。這時他並不看戲,他看看自己的妻,雖然一身豔裝,人又胖又矮,頭髮拖到脖子上,在後腦用一個金壓發箍著,只覺得笨而且俗。再看看玉如,苗條的身腰,發梢微卷雲鉤,露出雪白的脖子,只這後影,就愛煞人。

  他們本來得很晚,好戲業已上臺多時,前面一排的人,正把戲看得入神,並不注意後面。陸伯清趁著這個機會,就飽看玉如的後影,低頭見她右脅下,掖著一條白花手絹,於是緩緩地伸著手過去,用兩個指頭,夾著手絹的一端,輕,輕地向這邊拉。偏是她又十分的機靈,伯清只一抽,她就感覺到了,馬上半側著頭,卻將眼珠轉著向後面看來,接著微微一笑。她並不用手去拉著手絹,也不送過來,只是聽其自然地讓伯清去牽扯。伯清當著夫人在這裡,得著乾妹這樣的表示,他是非常地滿意。只是自己不能向她有什麼表示,頗以為憾。而且就是有什麼表示,她坐在前面,也是看不見。自己拿了這條手絹過來,向袋裡一揣,便把自己用的一條手絹,輕輕送過去,塞在玉如懷裡,玉如絕對不做什麼表示,只是聽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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