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三九


  這時,牛太太跟著來了,有兩個女辦事員也跟著來了,就催著落霞修飾。落霞也莫名其妙地,由著人支使,修飾起來。修飾好了,鄧看守將她拉到一邊去,給她一些幹點心吃了,然後就拿了喜紗,由頭向下一蓋。這種喜紗,可以說是一點重量也沒有,平常就是終日披在身上,也不會覺得身上增加了什麼物質。可是這時的落霞讓喜紗輕輕向下一披,就像身上添了一種很重的擔負一般,第一就是兩手兩腳受了束縛,手也不能亂動,腳也不能走大步,只靠了床站著。院子裡一陣腳步亂,警察便在外面報告牛太太,接人的喜車到了。

  落霞自己也不知是歡喜,也不知是驚慌,心裡卻蹦跳起來。於是一部分人出去,一部分人包圍著說話,其實,也無甚要緊話可說,不過閒談而已。鄧看守和別一個女看守,由外面進來,笑道:「姑娘,你大喜,上禮堂吧。」

  落霞由她二人攙著到了禮堂,只見公案桌上,一對紅燭,正是高高點著。記得當日初進留養院的時候,這桌上燭臺上,燒了一小截燭兜子,那也是女生出院以後的情景,為時幾何,自己也出院,這進院的日子,好像就是昨天了。

  由禮堂後折過那屏門,早見江秋鶩在那紡綢長衫之上,另加了一件紗馬褂,那屢次見面,均未梳理過一次的頭髮,這次也梳得清清亮亮。在他臉上,今天似乎含著一種光彩,讓那一對紅燭相映著,越是覺得他精神煥發,心想,我做夢也不曾料到有今日這樣的結果,這莫非是做夢?心裡這樣想著,被兩個看守攙扶著,已是行近了秋鶩,和他並排朝北而立。那北方案桌上,在燭光之下,放著一份婚書,旁邊放好筆硯,桌子兩邊,牛太太站在東邊,幾個男女辦事員站在西邊。

  仿佛聽到有人說,向國旗行三鞠躬禮,也不知道怎樣地,就跟著這呼喚的聲音行禮。後來有人說簽字,只見秋鶩在身上掏出一個圖章盒子,在那婚書上蓋了印。鄧看守就扶著她的胳膊道:「上前簽字去。」

  自己就隨人家一扶上了前,看那婚書一大張,最後有兩行字並書,是:結婚人江秋鶩,留養院女生落霞。在江秋鶩三個字下鮮紅的一顆圖章,清清楚楚,只這一下筆之間,成了百年之好,決計不是夢。於是拿起筆來,就連行帶草,寫了自己一個名字的押,抬眼一看兩邊的人,都含著一種微笑。於是有人喊著結婚人行結婚禮,相向一鞠躬。自己隨著鄧看守攙扶的力量,轉過身來,早就向著秋鶩一個鞠躬下去,待秋鶩鞠躬時,她已伸起腰來,這要算是新娘行禮,新郎回禮了,於是禮堂上立刻起了一種哧哧的笑聲。

  落霞也省悟了,大概是自己行禮過早了,人家會說是怕丈夫。然而這實在也不足為辱。在她心裡這樣想著,人如墜在五里霧中一般,又行了幾個禮。接上便有一個年老些的辦事員,向中間擠了一擠,微微咳嗽了兩聲,然後用很低的聲音道:「今天江君領娶女生落霞,我們很歡喜。江君是學界中人,一定能謀家庭的新幸福。落霞也是敝院的優秀女生,一定能不負江君成全她的美意。」

  說到這裡聲音大了,便道:「你看這一對紅燭,光焰多高,都結了很大的燭花,足見大家喜氣洋洋了。」

  於是全堂大笑。牛太太也正著臉色,勉勵了落霞幾句。於是隨著大家,一齊出了禮堂。

  一出禮堂門,只聽見兩邊有一陣轟轟之聲,回頭看時,原來兩邊花牆眼裡,露出許多黑髮白臉,正是同院的女生,在這裡偷看新郎,有人道:「嘿!很年輕呀!」

  又有人說:「准配得過落霞。」

  又有人說:「你瞧落霞笑著呢。」

  落霞再回頭一看,見她們又由花牆眼裡,伸出手絹來招展,頭上披了喜紗,不便點頭,果然向兩旁微微一笑。在她這一笑之間,她心裡這一份愉快,簡直不可以言語形容了。正是:

  女兒嫁得多情侶,何異春風得意時。

  §第十七回 霞鶩齊飛香車迎義友 薰蕕同器蓬屋納佳人

  卻說落霞出了禮堂,隨著鄧看守一路到了大門口,只見有兩輛汽車停在那裡,鄧看守將她攙上車,她便抓著鄧看守的手低聲道:「你也上來坐呀!」

  鄧看守微笑道:「這是新人坐的車,可沒有我的份兒。後面還有一輛車,我也就跟著到的。」

  說著,她便退了後。

  秋鶩上了車來,落霞連忙將身子一閃,讓了許多座位出來,然後低了頭一笑。車子開了,出了胡同口,已是不見了留養院的外牆。落霞這才坐正來,首先笑道:「今天真是我想不到的事,世事變得是真快呀。」

  秋鶩也笑道:「也不能說想不到,我寫的信,你應該收到了,我信上不是有很明白的表示嗎?」

  落霞默然,只是微笑。秋鶩待要再說時,見她向前座的汽車夫望了一望,心裡就很明白了。

  汽車走得很快,彼此靜默了十分鐘,還是落霞先道:「你這幾天很忙吧?」

  秋鶩笑道:「也無所謂。縱然是忙,人生只此一次,也當然的。」

  落霞道:「今天家中的客多嗎?我有些怯場。」

  說著,望了秋鶩笑。秋鶩道:「沒有關係,不過是一二十位至好,他們都不會鬧的。」

  落霞一見汽車前面,一個大門口,站了許多人,有竹竿子挑了長掛爆竹,在胡同兩邊等候,這何用說,是到了新家庭了。便低了頭,不敢再朝前看。

  這時果然車子停了,秋鶩一下車,便有兩個婦人,伸了頭進來,伸著手攙她下車,接著那爆竹串,就震天震地地響起來。落霞這時更是隨著人,不知所以地向著裡走,早聽到許多人鼓著巴掌,轟然作笑。落霞被眾人擁進一間客廳,四圍緊緊地讓人包圍著。來賓的鼓掌聲,說笑聲,已經鬧成一片。好容易進了新房,有人給除了喜紗,剛要坐下,秋鶩便進來了笑道:「都是我極熟的朋友,你儘管大方些。」

  於是就引著她到了客廳裡,只見幾張桌子拼攏,擺了很長的座位,用白毯子罩著。桌子兩旁,已有一二十位男女來賓坐下,空了兩頭。桌子上,只備了茶點和鮮花,並無別物。

  秋鶩讓落霞在西頭坐下,然後坐在東頭,也不待眾人催著,便先開口道:「今天諸位光降,我們很榮幸,我的主張,無論什麼禮節,只重精神,不在儀式上的繁華,所以兄弟這次婚禮,免除那些俗套。簡慢一點,請諸公原諒。再說,我是個窮措大,自然不敢為了一日的鋪張,花去許多錢。其二,我和落霞女士,是兩個孤獨者的結合,一切都要自己辦,與其辦得不周到,不如簡便省事。剛才在留養院行的婚禮,雖然也簡單,但是儀式已經完備了,現在我只僅僅介紹我的百年伴侶,與諸位相見。同時,借著今日這機會,讓她認識我的好友,天氣已經熱了,將虛偽無味的儀式弄上許多,不過大家多出一身汗,所以我為賓主兩便起見,就此把大家一見為圓場。我也並不是省一餐酒席,現在且不忙,等回頭太陽西下了,在院子裡擺下,大家脫了長衫,隨隨便便,吃個痛快。現在,我來介紹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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