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二五


  自己拿著相片子,看了只管出神,忽然聽到屋外有落霞說話的聲音,連忙將相片子向炕席下一塞,然後還坐著補衣服。

  過了一會,落霞進來了,笑道:「這好的天氣,怎麼也不到外面去運動運動,橫豎是兩件破衣服,無論怎樣補,也補得好不到哪兒去。」

  玉如皺了眉道:「我今天也裝病,明天也裝病,現在真裝出病來了。一走出去,許多人集在一處瞎起哄,我鬧不慣,你陪了我在這兒躺著,我們大家,談談吧。」

  落霞道:「你真是病了吧?你的顏色不對。」

  說時,注視著玉如的臉,見她臉上如火燒的一般紅。就伸著手,向她臉上摸了一摸。

  玉如連忙搶了執著落霞的手道:「別胡鬧。」

  落霞道:「真的!你臉色有些不對,我想你安靜著躺一會兒吧。在這種地方生病,是活受罪,我們反正不能一輩子在這裡面待著,不能不保重我們的身體,預備出去做人啦。」

  玉如聽了她這話,越是心裡恐慌,便笑道:「你不要亂七八糟瞎說,讓我好好地睡上一覺吧。」

  說著,就側著身子躺了下去,將臉向著裡面,並不理會。

  落霞見她如此,越以為她病了,就牽了被,輕輕給她蓋上。看了窗子外的太陽,因道:「這個時候,正是燒得了開水的時候,我去給你預備下一點開水吧。」

  說著,出門去了,一會子工夫,用粗飯碗倒了一碗開水來,碗上面用一隻缺口的碟子蓋上。這還怕透了涼氣,又把自己一件夾襖,將碗和碟子一齊裹上。

  玉如緩緩地坐了起來,看到她這樣地細心,覺著就是自己同胞妹妹,也就不過如此留意罷了。這樣的人,似乎不應該瞞著她做什麼事。再說自己這事,正與她一生利害,有莫大的衝突,更不應該占她的便宜了。不過江秋鶩這個人,自己所需要的,和落霞所需要的究竟是一是二,不得而知。若是拿出相片來問落霞,當然這一件事就揭穿了。若不拿相片給她看,又沒有什麼法子可以證明,這事蘊藏在心裡,就更苦惱了。

  落霞見她沉沉地垂著頭傻想,便道:「姐姐,你又想起你的家了。身體不好,不要想吧。」

  玉如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怎樣不想,像你呢,還有一個人老遠地寫了信來,願救你出去,我連這樣一個人都設有的。」

  落霞道:「提他有什麼用,他不知道我在什麼地方,我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了。」

  玉如道:「你好好地保存那封信吧。將來總有用處。你那一封信,現在放在哪裡?」

  落霞笑道:「我說了,你會笑我的。」

  玉如正著臉色道:「規規矩矩說話,我笑你做什麼?」

  落霞向屋上的頂棚紙裡一指道:「我用一個紙包包著,放在那裡頭。省得讓人家看見。」

  玉如道:「這頂棚上耗子多,仔細耗子將那紙包咬了。」

  落霞道:「這屋子除了一張炕,還有什麼,你叫我放到哪裡去呢?」

  玉如也就忍不住笑了。當時談了幾句,又說到別的問題上去,這事就揭過去了。

  到了這天晚上,玉如在炕上翻來覆去,老是睡不著。落霞問道:「姐姐,你病得怎麼樣?退了燒嗎?」

  在黑暗中,玉如隨便哼著答應道:「沒有什麼病,不過心裡有一點難過罷了。妹妹!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,設若我有事得罪了你,你能原諒我嗎?」

  落霞道:「你這是什麼話?像姐姐遇事這樣指教我,反倒要我原諒嗎?」

  玉如道:「雖然這樣說,但是我總不免有事得罪你的。」

  落霞道:「決不會。縱然你有事得罪了我,我也可以原諒。」

  玉如道:「我有一句話要說,說了……唉!不說吧,等明天我再和你說吧。也許明天不必和你說了。夜深了,不要談話了,吵了別人,明天牛太太知道了,又要罰我們。」

  說了這句話,玉如就寂然了。

  落霞因她不做聲,也就不提了。到了次日早上,玉如只覺有病,便沒有起來。落霞上課去了,玉如自己起了床,便將房門閂上,站在炕上,兢兢業業地,在頂棚的犄角上,摸索了一陣,將一個紙包掏了下來。那紙包外面是幾層報紙,將幾層報紙打開,裡面又是兩層白紙,把這白紙打開,才發現了那封信,匆匆地看了那信一遍,最後看到江秋鶩三個字,便把炕席下的那張相片拿出來一對,果然筆跡相同,尤其是那個鶩字下半截的,字,筆墨飛舞,像一隻鳥在那裡站著。這不用說了,相片上的江秋鶩,就是信上的江秋鶩,自己是極端欽慕這個人,落霞也是欽慕這個人,這一個人,決計不能共嫁,就是願意共嫁,也是留養院的章程所不許。一晚晌所希望能有一線轉圜的路子,又沒有了,手上拿著相片和信,這樣看看,又那樣看看,口裡不覺失聲說了出來道:「怎麼辦?怎麼辦?」

  正是:

  倫理情兼兒女債,人生常是兩全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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