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二三


  靜文由內房裡先笑著出來道:「好極了,江先生居然來了,若是不來……」

  少庵望了他夫人一眼,笑道:「有話慢慢地說吧,說快了,減少興趣的。」

  秋鶩道:「你二位今天有什麼事可以增加我的興趣,這樣欲擒故縱的,我想決不是嫂子做的幾樣好菜而已。」

  靜文一隻手拿了一個紙包,正放在背後,就拿了放在桌上,用一隻手按著,笑道:「先說破了,吃飯時候,你更高興了。」

  於是將紙包裡一張文稿,先抽了出來,遞給秋鶩道:「你看看,這篇文章怎麼樣?」

  秋鶩看時,乃是一張窗稿,題目寫著《北海遊記》,通體倒也清順,還套了不少的成句。最後有幾句道:

  于時也,夕陽西墜,紅霞滿天,殘荷淺水之外,有一水鳥戛然而起,斜拂東邊樹叢而去。鳥既雲歸,予亦遊倦知還矣。

  秋鶩笑道:「是了,你們說著文字裡面道著了我了。後面這幾句話,不明是『落霞與孤鶩齊飛』的成句套下來的嗎?倒難為他,化得一點痕跡沒有。我這秋鶩二字;也很容易說著的,也不見得有趣。」

  靜文道:「你看看那字,多秀嫩,那是女學生做的呢!」

  秋鶩道:「女學生做大文學家,大文豪……」

  靜文連連搖著手道:「不對,不對!說出來,你要大吃一驚,人家是留養院裡一個留養的女孩子。」

  秋鶩本坐在一張軟椅上,呀了一聲,站起來道:「這可了不得,這起碼要初中畢業的學生,才做得出來,真是何地無才了!」

  靜文依然手扶了桌子,將腳在地下輕輕地敲著,望著少庵微笑。少庵也就微笑點了點頭。靜文道:「這還不算,你再瞧瞧她的一雙小巧手。」

  於是抽出那條綢手絹,向秋鶩面前一擲。秋鶩拿起來看時,一條白絹子,上面繡著金魚水藻,非常的細緻,於是又坐下來,將那塊花絹,用手托著細細地看。靜文笑道:「你看這女孩子怎麼樣,不錯嗎?」

  秋鶩道:「以留養院裡的女孩子而論,當然是極優秀的分子,大概歲數不小了。」

  靜文向著少庵咯咯地笑起來。

  笑了一陣,又坐下來,將手枕著頭,伏在椅靠上笑。秋鶩道:「我這一句話,也問得極是平常,何至於笑成這樣。」

  靜文這才抬起頭來,用手推著少庵笑道:「成功了,成功了。」

  秋鶩愣住了,倒莫名其妙。少庵道:「你還有第三步沒做呢,怎麼就說成功了哩?」

  因在紙包裡拿起那張覆著的相片,先向秋鶩一照,然後將相片送到他面前去。他接著相片一看,突然站了起來道:「呀!是她。」

  搖搖頭道:「不見得吧?」

  兩手捧了相片,偏著頭,凝神看了許久,一拍桌子道:「是她,是她,決計是她!」

  少庵夫婦這倒反為他呆住了。正是:

  眾生顛倒何從問,玄妙無如造化兒。

  §第十回 豔影重窺姻緣原是巧 靈犀暗合姓氏卻疑同

  卻說江秋鶩捧了相片,連說是她是她,把少庵夫婦都呆住了。少庵道:「是她是她,這個她是誰?難道說你還認識這一位嗎?」

  江秋鶩笑道:「若果然是她,我不能不佩服造化弄人之奇了。」

  少庵笑道:「慢來慢來,據你這番話,似乎這裡面,還藏著無窮的奧妙,你且不要一口道破,把這事從從容容地說給我聽一聽。」

  說著,望了夫人靜文道:「我們還是先吃飯後談呢,還是先談後吃飯呢?」

  靜文道:「當然是先談後吃,有話不談,要吃也會吃不下去。」

  說著,就倒了一杯熱茶放到桌子上,將手向沙發上一指,笑道:「江先生請坐,我們倆都是喜歡研究男女問題的。」

  秋鶩果然坐下,端著茶杯,先喝了一口,笑道:「這個談不到男女問題,不過是一種奇遇罷了。等我想想看。」

  他手上拿了茶杯,便只管昂著頭出神。靜文坐在他對面,兩手抱了左膝蓋,正待向下聽,見他又出了神,便道:「在時間上,我們是不去研究的,反正我們也不訂年譜,你就隨便說吧。」

  秋鶩放下茶杯,一拍腿笑道:「我記得更清楚了,是舊曆的三月三日,恰逢著禮拜,我也無事,想到小市上去收買一點舊書。我見一個賣畫片的地攤子上,有個小姑娘的相,是市上最近的普通裝束,和那些伶人的相,明星的相,完全不同。因就拿在手上,問擺攤子的:『這是一個什麼人?』他笑說是也不曉得,因為看見長得很漂亮,在賣字紙的手上收來的。這要是個戲子的話,這張相片,不能考第一,也要考第二呀。我聽他說得有趣,出了五分洋錢,把這張相片子買回來了。初買之時,我看那相,也不過清秀而已。後來我越看越美,就用了一個鏡框子放在桌上,同事的問我,我就瞎說,是我的小情人,已有三年不見了。」

  靜文笑道:「三年不見這個謊,撒得不大好。因為有三年之久,那相片上人的裝束,和紙的光色,都不同的。」

  秋鶩笑道:「對了,這一句,人家都不相信。但說她是我的小情人,朋友都相信的。我也因為沒有情人,借此聊以解嘲,索性夾在我的大相片裡。」

  少庵笑道:「不見得完全是聊以解嘲的吧?恐怕你真愛上這畫中人呢。」

  秋鶩道:「我不撒謊,當然有一點,但是人海茫茫,我知道這姑娘在哪裡?縱然是想,也不過空想而已。天下事,真是難說,在去年上半年,我兼一個中學校的課,因為離寓所不大遠,總是走了去。有一天,回寓的時候,居然把這個小姑娘遇到了。一看之下,不但我看著像,就是和我同走的一個朋友,他是常看到那張相片的,也說像極了。我仔細看那本人,比相片上還要好,而且還是一個讀書種子。只可惜我朝夕與她相對,我對她熟極了,她卻一絲也不認得我,我有一肚子的話,也無從對她說一句。」

  少庵笑道:「你又何妨對她說兩句呢?把你這一遍至誠的愛慕告訴她,也許她要憐惜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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