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落霞孤鶩 | 上頁 下頁


  只這三個字一出口,就聽「噹啷」一陣。原來落霞靠了茶几坐著,茶几上放了好幾個茶杯,茶几猛然受了一下震動,幾個茶杯互相撞著,便歪倒了。落霞趕忙站起來,將茶杯扶著,所幸尚未落到地下來,一個也沒有打碎。再行坐下,就見重甫再剝著花生吃,笑道:「什麼時候動手呢?你倒知道得清楚。」

  柳風道:「有兩個偵探,是我的朋友,他們告訴我的。因為知道每晚七點鐘,這個姓江的,一定要到學堂裡去開會,他們打算一網打盡,所以總在他們開會的時候動手。」

  重甫道:「我雖不大贊成革命黨,但是也與他們無仇無怨,你可別和偵探們通消息,一捉就是許多條性命,我們良心上也說不過去。」

  柳風臉一紅道:「我還勸他們,何至於漏消息?而且他們說,也就是為首的罪重一些,其餘的人是不要緊的。」

  落霞聽了這話,抬頭一看壁上的掛鐘,已經是五點三刻。便慢慢地起身,走到重甫面前,皺了眉,彎了腰,用手隔著棉褲摸大腿。重甫道:「你這腳怎樣了?」

  落霞道:「這一會痛得厲害。馮姥姥家裡,有搽燙傷的藥,我想去討一點去搽上一搽。」

  重甫談話正談得高興,就隨便點了一點頭。柳風笑道:「去吧,我又不是客,不用你伺候的。好好地休息去吧。」

  落霞慢慢地走出大門,就帶跑帶走,趕快向求仁中學來。到了那學校門口,遠遠地先站了一站,四周一看,沒有什麼形跡可疑的人。這就走進學校,到號房裡對號房道:「勞你駕,我要找這裡的江秋鶩先生有句話說,請你給我通知一聲。」

  號房對她渾身上下看了一看,問道:「你是這裡平民學校新來的學生嗎?」

  落霞道:「是的,你把江先生請來,他自然認得我。」

  那號房對於這些頑皮的學生卻也經驗慣了,以為這學生或者是有事,就把落霞一直引到教員休息室裡。

  這個屋子裡,恰好只有江秋鶩一個人,他忽然看到一個粗衣蓬首的女子走了進來,未免一驚,仔細看時,卻又十分面熟。號房道:「江先生,這個學生,她要見你。」

  說著,自退出去了。江秋鶩站了起來,對落霞道:「姑娘,那回我幫助你,已是很勉強,怎麼你又來了。你要知道彼此有許多不便。」

  落霞道:「我不要你先生再幫助了。那個老太太,那天由你手上拿了錢,倒交給我了,可是現在她說那錢是她借給我的。我若不還,她馬上就要去告訴我們太太。請你做個好事,三人當面去說一聲,這事就過去了。這裡路很近的,頂多耽擱你十五分鐘工夫。我是偷出大門來的,千萬請你就去一趟,若是不去,那老太太對我們老爺說了,我是罪上加罪,無論如何,請你去一趟。」

  秋鶩看她著急的顏色,照著情理上去推測,她這話也就不能說是不真。便點頭道:「好吧,我去為你說一聲,但是我原來不願意出面的。」

  落霞道:「你別說了,趕快去,在這裡多耽誤一分鐘,我就多冒一分鐘的危險。」

  說了這話時,望著秋鶩,臉上紅一陣,白一陣,只管掀起一隻衣裳角,不住地卷著搓著。江秋鶩被她催不過,又怕同事的人來看見,說破了緣由,也是不便。因之帽子也來不及戴,跟了她就向外走。

  走到大門外,落霞兩頭一看,還沒有什麼形跡可疑的人,也不及仔細探望,見對面有一條冷靜的小胡同,首先就向裡面走。江秋鶩當然也是由後面跟了來。落霞一見他跟進小胡同來了,忘其所以的,將他的大衣袖子拉住道:「江先生,你趕快逃走吧,你有性命之憂了。」

  秋鶩道:「什麼?我有……」

  落霞也不讓他再說,又向前走,一直跑過了幾個胡同,到了落霞家門口,她先不進家,將馮姥姥的門,連敲了幾下。這馮姥姥家中人口不多,只有一兒一媳,一個小孫子,這時兒子不在家,她便自己來開門,落霞拉著秋鶩的袖子就向裡拖,把他拖進來了,替馮姥姥關上大門,將背向門上一靠,右手連連拍了幾下胸,喘著氣道:「好了,好了,我真嚇死了。」

  馮姥姥和江秋鶩,看了她這種情形,都呆了,不知道她為何這樣受嚇。落霞定了一定神,對馮姥姥道:「姥姥,這件事,我有點對不住你,我沒有先通知你,就把這位先生帶來了。我真對不住!」

  馮姥姥見她說著話,又連喘了兩口氣,便道:「你不要忙,有話儘管慢慢地說。」

  落霞定了一定神,才把自己聽到的話,和自己將江秋鶩引出學校來的意思,說了一遍,因道:「我心裡想著,這話不能在學校裡說的,所以把姥姥當了一個惡人,把他引出來了。引出來了,我又不知道把他引到哪裡去,所以請他到這裡藏一藏。」

  說著,望了江秋鶩道:「現在我可沒主意了,你哪裡可以藏起來,你趕快就走,這兒到你學校裡可近。」

  江秋鶩真出於意料以外,不想這樣重大的事,卻是由這個毫無關係的女子通知了信。但是她聽得這種消息,可靠不可靠,卻是難說,若是憑了她這句話,就藏躲起來,未免笑話,便沉吟著問道:「姑娘,這不是鬧著玩的,你這話沒有聽錯?」

  落霞道:「我們表少爺,決不敢騙老爺,話又是我當面聽到的,哪裡會錯?」

  馮姥姥道:「先生,你有地方,你就藏躲起來吧,我這地方,可是不行啦。」

  說著話,渾身只管抖戰。

  江秋鶩昂著頭想了一想,便對落霞道:「姑娘,多謝你這番好意,我後來再報答吧。」

  說畢,推開落霞,拔閂打開大門,竟自回學校來。他不但不逃走,反要向學校裡跑,這事很可怪了。正是:

  立定腳跟臨大難,男兒看得死生輕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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