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胭脂淚 | 上頁 下頁


  ▼第一回 白髮婆娑煨爐溫舊夢 紅顏憔悴踏雪訪情人

  一個寒冬的夜裏,在舊京城中,胡同裏一切聲音都已停止,只有像老虎怒吼般的西北風,刮著電線噓噓作響。胡同北頭,矮牆裏有一幢半西式的小樓,由玻璃窗中射出一線燈光來,這雖然夜深淒涼,樓上人兀自未睡呢。這樓上有一老一少,共坐燈前,在那裏說閒話,老的是六十歲以上的老太太,兩鬢的頭髮,已經都帶著一分蒼白色,戴了一副大框眼鏡,坐在電燈下一把安樂椅上,手上拿著一件短棉襖,在那裏縫補。在老太太對面,有一個鐵爐子,火熱正旺,將爐子上放的一銅鏃子水,燒得咕嚕作響不已。爐子邊也有一把安樂椅子,上面坐著一個少女,有十八九歲,她半側了身子坐著,手上雖是拿了一本小說,然而手垂到膝上,懶懶的樣子並不要看,頭靠在椅子背上,微微地閉著眼睛,像個要睡的樣子。

  那老太太抬頭看了她一眼,低聲道:「寶珠,你若是倦了,你就先去睡吧,我不要你陪。」

  寶珠突然將身子向上一起,板著臉道:「你不要管我的事。」

  說畢,拿起那本書,映著燈光看。老太太不縫衣服了,兩手按住了膝蓋,望著寶珠,露出很誠懇的樣子來,因道:「你這是什麼意思,難道白天生的氣還沒有消嗎?」

  寶珠依然偏著臉去看她手上的書,並不理會這老太太的話。老太太將針線收了,衣服疊了,放到衣櫥裏去,將桌上放著的一壺茶,斟上一杯,坐了下來,眼望著那騰騰的熱氣出了一會兒神,然後歎了一口氣。

  寶珠眼珠斜對她看了一眼,依然側過頭去看書,老太太喝了一口茶,將杯子放下,將椅子拖著靠近了爐子一點兒,望了寶珠道:「今天你睡不著,我也睡不著,我把心事和你談一談。」

  說到這裏,又望了寶珠的面孔,看她有什麼表示。然後她依舊側了身子看書。

  老太太道:「我也知道你這幾天這樣不是,那樣不是,都是為了婚姻這樁事情。像我在你們麼這大年紀的時候,提到婆婆家,真會臉都臊破了,還敢提什麼?趕上現在年月不同,大家都說個自由,這也難怪你一個人。可是這樣終身大事,總要仔細地想想,不能夠由性兒辦啦。你說方家那孩子,是個做生意買賣的,你不能嫁他,照我看起來,你這話就錯了。這年頭兒,做官的最是靠不住,今天做總司令,做總指揮,到了明天,說不定還是一品大百姓。就算幹上一輩子吧,人有了錢,就會作怪。別人不說,就說你父親,做了芝麻大一個文官,娶了你那死去的娘,再討我做第二房,當年我也是好人家的姑娘,若是不貪圖你老子是個做官的,一夫一妻,嫁個生意買賣人,吃一飽,穿一身,也就完了。嫁了你的父親,乍進門的時候,先就受了你大娘一頓教訓,當著許多親戚朋友,也不管我面子上下得來下不來,先給她磕三個頭,分個大小之禮。

  那個時候,我手上沒帶刀子,我要是帶了刀子的話,我自己會一抹脖子死了。所幸你父親還知道我受著一份委屈,我要什麼就給什麼,真是要月亮不敢給星星。可是你大娘在一邊直挑眼,不說別的,我只要和你父親有一個笑臉,就給她罵三天三宿。我除了半夜裏,自家躲著哭一場,什麼話也不敢說。後來添了你兩個哥哥,你大娘自己沒開過懷,算是讓了我一步,我看著也有點兒出頭的日子了,可是你父親還覺得受罪不夠,又討了你的娘。你娘的脾氣暴極了,哪能像我這樣好說話?你大娘說她一句,她倒要頂兩三句。那也罷了,兩人說起話來,還要帶上我一個,我是兩頭受氣。後來你父親死了,你娘年輕,一拍腿走了,你只有三歲,你大娘說你是姨太太養的,恨不得把你也丟了,我不帶著你怎麼辦?我就常對人說,為人莫做姨太太,自己出不了頭倒也罷了,連自己的兒女,也是跟著不能出頭。」

  寶珠掉過臉來道:「牛頭不對馬嘴,你說上這些話做什麼?」

  說畢,依然掉過臉去看書。老太太道:「我說這話,是有原因的呀!做官的人家,隨便怎樣,總免不了三妻四妾那一件事,無論你是為正也罷,為副也罷,反正是你嫉妒著我,我嫉妒著你,誰也不能讓過誰一步,家庭總是不和的。哪有嫁為人家一夫一妻,吃口粗茶淡飯的快活呢?再說我們這樣的人家,憑空白事也鬧什麼離婚,說出去了也叫人家笑話。你嫌方家那孩子做買賣,那也沒有怎麼難辦,我們托人給他們提一聲兒,讓那孩子進學堂去讀書也就是了。人家說你是姨太太肚子裏出來的,反正好不了,你別替你娘掙氣,也該替我掙一口氣。我也是個姨太太,三歲把你帶大,可沒教過你一件不好的事情,你兩個哥哥不願你和方家離婚,也是憋住了這口氣!……」

  ①掙氣:爭氣,奮發圖強。

  寶珠突然站起身來,將手上的書本向椅子上一擲,轉身就走了。她雖沒有說出一句什麼,只在她突然一轉身之間,衣襟擺拂著椅子腿撲撲作響,這也就可以知道她怒不可遏了。老太太望了她的後影,不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,將椅子拖著靠近了爐子,仰頭望著牆上懸的一架相片,便只管出神,仿佛之間,自己還是二十歲的青春少婦。

  椅子邊一個茶几,茶几上果盤裏,放著一大盤蜜柑。自己是赴了錢太太的宴會回來,喝過了兩杯燒酒,嗓子有些乾渴,臉上也有些熱烘烘的。因此在果盤裏取過兩個蜜柑,面對著爐子,慢慢地剝著吃。門簾子一掀,她的丈夫邵振綱進來了。他雖然是個四十以上的人,然而衣服穿得很整齊,看去還是三十來歲。他笑嘻嘻地走上前,握了她一隻手笑問道:「梅卿,你還沒有睡嗎?」

  她不作聲。在這時,一個老媽子進來,邵振綱便問道:「二太太好像又生了氣,那個人說了什麼嗎?」

  二太太站起來道:「你不要用這些話來哄我了,老實對你說,我聽到二太太這個『二』字,我心裏就不痛快!」

  邵振綱笑道:「梅卿,你受點兒委屈吧,等我的差事混好了一點兒,我就分開來住,你要底下人怎麼稱呼你,就怎樣稱呼你,你看好不好呢?」

  二太太望了他,有一句話還沒有問了出來,只聽到大太太在她屋子裏叫了起來道:「一回家來,什麼事也不問,就溜到人家屋裏去了,真是不要臉!」

  絮絮叨叨的,那話越罵越多,最後就罵出了房門口。邵振綱因她的話太囉唆,便回了兩句嘴。這位邵太太更是不讓人,一直罵到這房門口來。也不知道她手上拿了什麼東西,照定了邵振綱頭上就是一下子,只聽到「啪」的一聲,砸得腦漿四濺。二太太不免大吃一驚,睜眼一看,原來是一場噩夢。這一聲響,卻是鐵爐子裏,爆裂了一塊硬煤。二太太對著一盞電燈出了一會兒神,電燈斜對過正懸了一面大鏡子,向著鏡子裏一看,自己一把白頭發,分披到兩邊臉上。臉上的皺紋,橫的長,縱的短,哪裏有一點兒美麗之色。剛才這一場夢,已是二十年前的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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