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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七回 決絕一書舊家成隔世 模糊雙影盛事憶當年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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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太太未答言,點了點頭。這時,大家對於這封信,都不免有一番議論。玉芬見大家都有點惋惜的意思,她未便獨持異議,也皺了眉毛,裝出苦臉子來。金太太側著身子,坐在籐椅子上,只是不言語,默默靜坐,慢慢地也就垂了眼淚來了。鳳舉歎道:「你又何必傷心?連老七他自己,還看得十分平淡呢。」 金太太搖了一搖頭道:「我倒不是這樣想。」 佩芳道:「我明白,你是捨不得一個小孫子。」 金太太道:「當然也有一點,但是這還不是最大的原因。」 說著,兩手抄在胸前,長長地歎了一口氣。同時,便將眼光射到燕西身上。燕西知道母親有十二分不滿意的表示,但是不滿意的是哪一點?卻不能猜中,自己只好避開母親的眼光,低了頭看著自己的鞋尖,兩腳不住地在地上顛抖著,似乎心不在焉的樣子。金太太又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也管不著,反正是大家要散的,與其將來鬧得不可收拾,再來散家,倒不如早早地散場,大家落個好來好去。」 大家聽金太太如此說著,都不敢作聲,默然坐著。金太太站起來,將那紙長信,拿到手上,又重新看了一遍,然後遞到燕西手上道:「這個交給你罷,你也好留著作一個紀念。」 說畢,又冷笑一聲道:「這算是白家小姐戰勝了,你可以把這信給她看看,只要她相信了,也就是你一個升官發財的一重保障。」 燕西聽了這話,臉上不由得紅上一陣,搭訕著笑道:「你說這話,我受得了嗎?」 金太太不說什麼,又是一陣冷笑。鳳舉料著金太太動了慈善心,燕西若是不離開,還是有許多話要說他的。便向燕西瞟了一眼道:「你在頤和園那一分子跑法,想必是很累,這也應該休息休息去了。」 燕西會意,搭訕著伸了一個懶腰,就回書房去了。心裡想著,這樣一來,人既不曾死,婚姻又脫離了關係,總算如釋重負。她自己願意寫這信和我脫離關係,我也沒有什麼對她不住的。只是自己第一個兒子,白白是讓她帶走了,心裡總不能完全拋得下。但是留了兒子,其實也不能不留他的娘,嶄新的人物,犧牲個把兒女,又值得什麼放在心上?他是一個人在屋子裡踱來踱去,這樣想著的,於是突然立住了腳,連頓兩下,表示他不以為意的決心。就在這時,書房門悄悄的有人推了開來,略聽到一些響聲。 燕西心裡正在不耐煩的時候,於是用腳一頓,立刻將身子一扭道:「又是誰進來搗亂?」 說時,一回頭,瞪了兩眼。但是這一回頭之下,卻是梅麗。自己還沒有放出笑容,改去怒容,梅麗已是不耐煩,將嘴一撇道:「幹嗎對我們生這樣大氣?我不是來說你什麼的。」 燕西笑道:「請進來罷。我真不知道是你,我一個人在這生悶氣呢。」 梅麗道:「我倒不管你生悶氣不生悶氣,我心裡擱不住事,有話就要來報告你一聲。聽二嫂說,她的房子已經看好,也許兩三天之內,就要搬走了。我也不知什麼原故,聽了這個消息,心裡怪不好受似的。」 燕西道:「什麼?他們就要搬走嗎?怎麼這樣子的快?」 梅麗走進屋來,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,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些個東西,你能都帶到外國去嗎?當然是留下的了。這幾架書格子,我都很歡喜,你就送給我罷。」 燕西道:「這又不是我私人的東西,怎麼讓我送給你?」 梅麗點點頭道:「這算你說了句公道話,可是我聽到說,各人院子裡的東西,都歸各人搬去,有的嫌不夠,還爭著要這樣要那樣。」 燕西道:「咳!讓他們去爭,讓他們去分罷。家都散了,搶奪這些木器家具,又有什麼用?你要這書格子,你就連這些書都可搬了去。我反正是個不讀書的人,又要這些書作什麼?」 梅麗點頭笑道:「你這倒乾脆,表明態度是不要書本子。」 燕西兩手一撒道:「你想,從前有的是機會去讀書,我都耽誤掉了。到了現在,自己要去經營飯碗問題了,哪裡還有工夫讀書?你難道還不曉得我為人?我在你面前還要個什麼虛面子?」 梅麗道:「這倒也說得是。不過你現在也不必煩惱,你受著拘束的事,算是完全解除了。以後你一個大人,愛怎麼著就怎麼著。天下之大,一個人到哪裡去混不到飯吃?我跟你計劃著,晚上可以在飯店裡跳舞。睡到下午兩三點鐘起來,公園裡也好,戲館子裡也好,混到六七點鐘,上小館子吃晚飯。吃完晚飯,上電影院瞧電影,到了十一二點跳舞場上,正是熱鬧……」 燕西皺了眉道:「你幹嗎也學了這樣一張貧嘴?」 梅麗道:「我是貧嘴?就算我貧嘴罷,我猜著這樣浪漫的生活,你總是願意過的嗎?」 她一面說著,一面向外走,就回到了二姨太屋子裡來了。 二姨太見她臉上,似乎還帶著一些怒色,便道:「你又是和誰生氣?」 梅麗撅了嘴道:「別提了,我心裡有二十四分不痛快呢。」 二姨太道:「咳!你倒喜歡管那些閒事,准是清秋的事,你瞧著又有些不順心了。你管得著嗎?」 梅麗道:「也不光為這個,你瞧,二哥的房子看好了,馬上就要走,自然,別人也是要走的。今天說散夥,明天說散夥,這可真要散夥了。」 二姨太坐在一張籐椅上,是半躺著的,頭枕在椅靠上,眼望了梅麗,半晌不作聲。梅麗道:「你又什麼事發愣?」 二姨太將頭點了一點道:「你說我老實,可是你也夠老實的了。不散夥怎辦?難道我們還顧全得了不散夥嗎?」 梅麗道:「誰又說能顧全得了?不過我瞧著,心裡怪難受的。」 她說著,也就在對面一張籐椅子上坐下了。母女二人,彼此對面默然坐著,靜默了好久。二姨太因是斜躺著的,目光斜射在對面牆壁上一張二人合拍的半身相片,只是出神。那相片的膠紙,都變了黃色,人影也有些模糊,年月可知了。梅麗也回頭看時,是父母二人的合相。 二姨太見她目光也回過去,因用手一指道:「你瞧,這是我初嫁你父親時候的一張相片。那個日子,你父親剛從外國回來,老太爺也還在世,門面比這些年還闊多了,因為你祖父是個總督,和現在的巡閱使差不多呢。」 梅麗道:「這和這張相片,又有什麼關係呢?」 二姨太道:「自然有關係呀。你祖父除了收房的丫頭不算,一共有五房姨太,你瞧是多不多?真也是怪事,可就只添了你伯父和你父親兩個。你伯父三十幾歲,就過去了。只剩你父親一個,而且他真也有些才學,上人是怎樣地疼愛,那就不用說。可是你父親倒不象你那些模糊蟲哥哥,玩笑雖是免不了的,正經事也是照樣子辦。討我的時候,老實說,你那位母親是不高興的。無奈上面一層人,就是多妻的,她也沒法兒反對。祖老太爺自然也看出了這番情形,聽說在你那位母親面前,還說了一番大道理。索性讓我進門的時候,還行了一大套禮節。末了,就是照這張相。祖老太爺的意思,就是說他作主替你父親討二房的,不讓你母親壓迫我。我年輕的時候,就不知道什麼叫脾氣,你那母親,看我也是很容易說話的,也就不怎樣和我為難。那個時候,你大哥二哥,都在英國留學,其餘的都在家裡,燕西還只兩三歲呢。一家的小孩子,你父親和你母親是很和氣的,我又不多一丁點兒事,所以家裡頭大家只是找法子享福,不知道什麼叫鬧氣。後來小孩子大了,人口多了,不是這個瞧著那個,就是那個瞧著這個,只要瞞了上面兩個人,就什麼事也幹得出來。這樣地鬧,至少至少有五年了。我老早就猜著,好不起來,現在看起來,也是癤毒破了頭了。」 梅麗道:「照你這樣說,散夥倒是應該的。」 二姨太道:「也不能說是應該的。不過有你父親在,大家坐著享福,還有些不耐煩,如今不能坐著享福了,有這個家庭呢,少不得大家要負一分責任。你瞧誰是肯負責任的?誰又讓誰不負責任?恐怕會鬧得大家刀槍亂起吧?從前就是燕西沒有辦法,現在清秋走了,他可以靠白家這條路子去找出身,也是不要緊的了。」 梅麗道:「人家最忌諱的是這個,別說了。」 二姨太道:「說也沒有什麼,反正這是公開的事。」 梅麗道:「公開也好,秘密也好,反正攤不到我們頭上來說。」 二姨太道:「咳!說是不必說。可是我們一家人,總望一家人好,鬧到這步田地,誰也是好不了,我們心裡當然是難受。我早知道就不能有什麼好結果的,那天吞鴉片,你們讓我一閉眼睛,睡了過去,是多麼的好。偏是你們又想法子把我救了過來。」 梅麗噘了嘴道:「你這話倒說得好,讓你一閉眼睛,睡了過去,那末,把我扔下來,我又怎麼辦呢?」 二姨太道:「我自己的性命都不要,別人我就管不著了。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,我就是不死,你的事情,我哪裡又管得著呢?」 梅麗聽了這話,望了她母親一會,並不作聲,意思好象不明白母親命意所在。打算要問一句是哪件事沒讓母親管?然而這句話說出來,又怕母親誤會到什麼自由不自由上面去,對答上也更感到困難,就不如不問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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