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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回 慘語斷生平小樓伴佛 狂呼驚夜半烈焰沖霄(1)


  燕西原是想到前面客廳裡去混上一頓的,忽然記起還不曾通知二花,別讓人家老等著吃飯了,如此一轉念頭,自己就趕快跑到前面去,和白蓮花通了一個電話。經過小客廳時,他兄弟們已經在陪柳春江一塊兒吃酒了。這個時候,也不便突然參加入席,只得一個人自溜回書房裡去。躺在沙發上,加倍地覺得無聊,拿了一本書,隨翻了幾頁,也是看不下去。手按著書出了一會神,心裡便想到今天所用的款,由今天所用的款,又想到自己所有資財的總數。

  他如此想著,這兩個月來,究竟消耗了多少,不能不結算一下帳。自己的現款,都作了活期存款,究竟花了多少錢,自己也記不清,這只有將支票根清查一下子,便可以分明了。

  想到了這裡,趕忙就回自己院子裡去,翻箱倒篋一陣,把幾家銀行的支票簿,都拿了出來,清查一遍,查了頭一本,再查第二本時,只查了一半,把前面支票的數目就忘了。手裡還有兩本支票不曾算。自從離開了學校,對於數目字,就不願意去記,而今突然要幾分幾角堆上百十千萬算起來,實在不勝其煩。於是將支票向箱子裡一塞,歎了一口氣道:「遲早反正是完,算個什麼勁兒?」

  於是關了箱子,躺在一張沙發上,靜靜地坐著出神。當他如此出神的時候,便聽到一種微吟低誦之聲,緩緩的傳入耳朵來。這分明是清秋在樓上讀書。過了一會,又有毛孩子的哭聲,清秋的吟誦聲停止住了,便有拍孩子和哄引孩子的呵哈聲。那聲音由模糊變得清晰,似乎是由屋子裡踱到外面來了。

  燕西仔細地聽,果然清秋是抱了小孩子,在樓下廊簷上踱來踱去。踱了許久,她把小孩子抱進去,然後又在沉寂的空氣裡,發出吟哦之聲了。

  燕西心想,這個女人真算有忍耐性的,難道不知道我在樓下,只管看她的書?是了,她是知道我在樓下,故意裝出這種態度來的。她以為她很鎮靜,並不把我放在心上呢。哼!其實我也不會被你屈服的。燕西想到這裡,一點也忍耐不住,將房門倒鎖著,又到書房裡睡覺去了。

  他不出去,樓上的清秋還不知道。他到了院子裡,便撲通一聲反帶著外房的門,可就把清秋驚動了。不過她不知這是燕西出去,反以為是燕西走進屋來,連忙停止了自己的書聲,熄了臨窗的電燈,只留著床面前一盞綠罩壁燈,斜照了床上。自己便斜靠了一張軟榻,靜靜的出神。然而她很沉靜的聽了許久,並不聽到樓下有一點響動,這倒有點奇怪,他這種人,決不能如此沉靜的,莫非有什麼意外的舉動嗎?果然他有什麼舉動,那真是我雖不殺伯仁,伯仁由我而死,在天理良心上,有些說不過去。因之悄悄的開了房門,伏在樓欄幹上,向下面看著,但是看了許久,依然不見有何動靜。而且樓下的各房子裡電燈,也一齊熄了,樓下幾間屋子,黑漆漆的,沒有一點形跡,似乎不像是有人。

  清秋看到,這就更可怪了,他來之後,能閉門就睡覺嗎?她如此的沉思著,伏在欄幹上更是不能走,只管向幾間屋子望著。望有許久,因為吹了兩口風,一直嗆到嗓子裡去,不由自主地,便咳嗽了兩聲。她這樣一咳嗽,把樓底下的李媽便驚動了。跑了出來,抬頭向樓上問道:「七少奶,要什麼東西嗎?」

  到了此時,清秋不能不作聲了,只得答道:「不要什麼,我不過在屋子裡熱得厲害,出來乘乘涼罷了。沒有事,你去睡覺罷。」

  說著,她也就自回房間去了。

  只在這時間,樓下走廊上的電燈,又是一亮。清秋想著,究竟是燕西沒走。剛才自己伏在樓欄幹上的時候,就不定他藏在什麼地方呢。然而有人叫起來了,不是燕西,卻是道之。她道:「清秋妹,睡了沒有?」

  清秋答道:「沒睡呢。」

  於是亮了電燈,也走出來。向下一看,只見道之走在前面,那位日本姨太太櫻子抱了小貝貝跟隨在後面,並無別人。道之向樓上招招手道:「你能不能打開樓門,讓我們到樓上來坐坐?」

  清秋躊躇了會子道:「有什麼事呢。等不及明天談嗎?」

  道之道:「倒沒有什麼要緊的事,我現在不大回家,來了一趟,我總想和你談談。我今天晚上,還要回去呢。」

  清秋看那樣子,她自是誠意,一定拒絕她上樓來,也是不對。只得打開樓門,自己迎到樓梯口上。櫻子還是第一次到清秋樓上,只見通樓上用花格扇隔成幾間房。正中一間,正面擺了一張琴台,壁上掛了一幅靈山說法圖。下面一張長方桌,正中一個三腳鼎,左邊一個紫色膽瓶,插了一束鮮花,右邊一個玉瓷果盤,紫檀架子架著,堆了滿滿的一盤鮮果。兩面又是兩張琴台,列著整整齊齊的幾十部經書,只台前有一盞電燈,用綠紗宮燈罩罩著。屋子裡雖很簡單,微微地還帶有一點檀香味。令人絲毫感不到這是少婦深閨了。

  右邊一個雕花圓門,有綠色的垂紗幔子,清秋自掀著幔子,讓她二人走進去。大家走進屋子來,迎面所看到的,除了一床一桌一幾而外,便只有三張軟椅,和一張小孩兒搖床。象金家什麼中西家具都全備的人家,真不料到屋子裡陳設倒如此簡單。清秋讓這妻妾二人坐著,便坐在床上,一手靠了床欄幹,斜撐著身體。她雖不說什麼,可以知道她是疲倦極了的。道之道:「我看你這樣子,身上似乎有些不舒服,你覺得怎麼樣?」

  清秋搖搖頭笑道:「我一年到頭,都是這樣的,無所謂舒服,也無所謂不舒服。」

  道之笑道:「這就叫善病工愁了。但是這四個字,從前是恭維女子,而今可是咒駡女子。」

  清秋歎了一口氣道:「我這種人,還不該讓社會上去咒駡嗎?」

  道之道:「你有什麼罪惡,應該這樣?」

  清秋一手撐了頭,默然了一會,然後慢慢地低低地說了一句:「我自己知道。」

  道之見她兩道眉峰深鎖,長睫毛低垂著,蓬亂的頭髮,配著清秀的臉兒,十二分的可憐。因道:「不是我又說廢話,人生不過幾十年光陰,遇事都應該看破一點,何必這樣消極,日坐愁城?」

  清秋笑著,站起來道:「你的意思,是要我積極呢?我從哪個地方去下手呢?」

  說著,牽了一牽自己衣服的下擺,又坐了下去。櫻子坐在一邊,看了清秋鬱鬱不樂的樣子,對於個中情形,雖不十分瞭解,但是也知道她是在婚姻問題上,受了重大打擊的一個人,也就只管皺了眉望著清秋。清秋也想,日本人只管瞧不起中國人,但是不嫌嫁給中國人作妾。道之見清秋一雙眼睛,都射在櫻子身上,便問道:「你為什麼對她這樣注意?」

  清秋笑道:「我想日本人都是強橫異常的,所謂共存共榮,那是靠不住的話。何以你們這位姨太太,倒是這樣的溫柔?我每次看到她,總會有這樣一個感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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