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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五回 強奪球針病狂懷璧遁 永離鴛帳封步閉樓居(3)


  清秋板著臉道:「我又不是上廟出家,送什麼?若是一起來我就不照規矩辦,以後怎樣對付別人呢?」

  梅麗拉著道之的手道:「四姐,我們就依著她,不要上去罷。她在氣頭上,我們何必和她爭執許多呢?」

  道之看著清秋板著臉皮,臉皮板得緊緊的,乏出一層紅色來,挺著腰杆子在樓口上站著,這自然是不受通融的。道之站在樓梯下,遲疑了一會子,笑道:「真照這樣辦,豈不成了笑話?」

  梅麗聽說,卻暗中牽了一牽道之的衣襟。道之以為她有什麼轉圜的辦法,也就不再說,跟著一路,走到房子裡去,避了清秋的眼光。道之先低聲問道:「你有什麼辦法嗎?」

  梅麗道:「你隨她鬧去罷。一個人住在樓上,一步也不動,那多麼悶人?我瞧她就不能住幾天,她自然會下來的,你又何必這個時候攔著她一頭高興呢?」

  道之笑道:「你就是這樣一個主意,這一點我都不知道,我成了個傻瓜了。」

  梅麗以為這話也有些道理,不料倒碰了姐姐一個釘子。因道:「那我就不說了,可是你既知道,為什麼還一死勁兒地勸她呢?」

  說著,臉就紅了。道之一想這幾句話,果然有點令小妹妹難為情。便笑道:「你說的對,不過我怕她愣住了,硬不受調停。你是很知道她的脾氣的,既是這麼著,就依了你的話,隨她去罷。」

  於是走出屋子來,叫老媽子給清秋送東西上樓去,分付兩個老媽子,七少奶奶要在樓上靜養,你好好伺候著。如若不然,就告訴太太。說畢,姊妹倆自去了。

  這樓上的屋子本也有一張床,前不久燕西就在這裡養病的。未生產以前,清秋也常在樓上看書,所以樓上的設備,倒也是齊全的,不用得到樓下去搬上來。只是清秋許久未曾上樓,又是老有心事,不曾注意到樓上的事。這時拉開一扇房門,只見桌上椅上,塵灰堆積得如蒙了一層灰色墊子一般,電燈線上,還網著幾根蛛絲,人震動了空氣,那細絲只管在空中飄蕩。

  清秋在屋子四周看了一遍,歎了一口氣,然後把前後的窗戶,一齊開了。李媽將她在樓下放的一包衣服,提了上樓,微笑道:「七少奶,你何必呢?有些事,看破一點罷。你又沒滿月……」

  清秋一板臉道:「你只作你分內的事,別廢話。這裡滿屋子都是灰,快些給我收拾乾淨。」

  李媽究竟是金家的老傭人,很知道燕西的事,未免替清秋可憐,雖然碰了釘子,依然還笑嘻嘻的,請清秋到廊子下去站著。把屋子裡撣過灰,掃過地,急急忙忙下樓去,把清秋陪嫁的一套被褥抱上樓來,鋪在小鐵床上。原來清秋來時,以為東西少,婆家看不上眼,索性一點嫁妝也不預備,完全由金家製備一切。一月之後,冷太太想起在家中清秋那分東西,留著也是白放著,便找了一箱書籍,和一套被褥送了來給清秋作紀念。

  清秋也不好意思拿出來,只有李媽知道,放在下房隔壁一間空房子裡。這時清秋見她抱了來,心裡倒是一喜。李媽微笑道:「我這件事,大八成兒辦得對你的勁兒了吧?」

  清秋道:「這樣看起來,別怕寒磣,還是有點娘家東西好哇。」

  李媽把床鋪收拾好了,便道:「七少奶奶你真該躺躺了。你的身體,也不見得怎樣好,設若出了什麼毛病,那可是個累贅。就是不出什麼毛病,將來到了你上了歲數的時候,可要發作的呢!」

  清秋道:「你說的倒管得遠,我眼面前就不得了呢。」

  說著,抱了孩子和衣就向床上一滾。躺好了,舒一口氣道:「舒服。」

  李媽看了她那樣子,便笑道:「七少奶,我說你累著了不是?這應該好好的躺一會子了。」

  清秋正依了她的話,閉著眼睛睡去。及至醒過來時,屋子裡已是收拾得清清楚楚。李媽她並未走遠,就在樓廊下坐著。聽到屋子裡有響動,便走了進來,對清秋道:「飯早過去了。我看你睡得好好兒的,不願把你叫醒。你要吃什麼,我叫去。」

  清秋想了一想道:「我這一程子,心裡怪難受,無論見了什麼油膩的東西,就要吐。你告訴廚房裡,以後每餐給我弄兩樣素菜,一個碟子一碗湯就得。」

  李媽哪裡知道她有什麼意思?富貴人家,倒不想什麼珍饈美味,總是愛吃個新鮮素菜的,她這種分付,自也是在情理之中。便答應著向廚房分付去了。自這天起,便是這樣吃飯。到了晚上夜深,燕西又進房來拿衣服換,扭了電燈,一看屋子裡是空的,倒吃了一驚。李媽跟著進來,問要什麼?燕西兩手一揮,望著床上道:「人呢?」

  李媽道:「七少奶要養病,到樓上待著去了。」

  燕西四周看了看,屋子裡東西,不象移動了什麼,便問道:「這話是真嗎?怎麼一樣東西也沒有拿走?」

  李媽笑道:「你還不知道七少奶的脾氣?說愣了,是扭不轉來的。她把家裡帶來的那捆行李搬上去了。」

  燕西聽說,便想到樓上去看看。轉念一想,她搬到樓上去,正是要恐嚇我,我若去了,正是中了她的計,我偏不理會她,看她怎麼樣?冷笑道:「搬上樓去算什麼?反正還沒有出這個院子呢。」

  偏是燕西這樣在樓下說著,在樓上的清秋,完全聽到了。心想,幸而我是死了心,並不是假惺惺,要你來轉圜。設若我希望丈夫來轉圜的話,我豈不是作法自斃嗎?這樣想著,把她已灰的心,又更踏進兩步。到了次日早上,等老媽子送過茶水之後,自己便把樓梯口上的樓門鎖住了。她早已預備下一個小簸籮,和一根長繩子。要什麼東西,用繩子將簸籮墜下去,然後叫老媽子放在裡面,自己拉了上樓來。非萬不得已,不讓老媽子上樓。自己也不下去。這樣一來,自有許多人來看清秋,都上不了樓。就是金太太來過一次,清秋也是站在樓廊上告罪,不肯開門。道之在家裡得著消息,又跑了來,隔著樓門和清秋說話。道之道:「你這豈不是自己給自己牢坐?你拼倒別人什麼?」

  清秋道:「我根本就不想拚人,因為我要回家,你們都不放我走,我只好躲在樓上。若是我的目的達不到,我就永不下樓了。設若你再把書送來,讓我心思更定些,你就功德無量。」

  這樓門本是格子的,道之站在那邊,看見清秋穿了一件舊的黑綢旗衫,瘦怯怯的身子,白而無血的皮膚,又是蓬著一頭長髮,一個大長樓廊子,並無第二個人。她斜倚著身子站定,高處的風,吹著她的衣服和頭髮飄動起來,那樣子怪可憐的。一個花樣嬌豔的人,不到一年,就蹂躪到這般田地,燕西實在不能不負些責任。她如此想著,倒望呆了。二人相隔了格子門,彼此呆呆的對立了一陣子,還是道之先道:「清秋妹,你真是下了決心,我有什麼法子?但是你打開樓門,讓我們進去,陪你坐坐,這也無礙於你的事呀。」

  清秋兩手扶了門格子,向格子縫裡和道之點頭道:「四姐,我和你告罪了。我為了自己要拘束我自己,開門這是作不到的。」

  道之伸手摸了她的手指頭,歎了一口氣。於是和她握了一握手道:「好罷,你進房去,我去和你把東西點來就是了。」

  她於是望了一陣子,轉身下來徑直地跑到存書的樓上去,搬了幾十部書,一齊叫傭人送給清秋。清秋得到了這些東西,如獲至寶,一般齊齊整整地完全陳設起來,更不作下樓之想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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