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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六回 白玉錫佳名二花爭豔 黃金供濫用一客無愁(3)


  燕西心裡也就念著,今天上午在外面跑了一天,下午又不聲不響地花了一千塊錢,這也應當在家裡休息一會,不得再出去了。如此想著,躺在沙發上,就把雙腳架得高高的,還是不住地搖曳著,表示那無所用心而又是很自在的樣子。他心裡定了這個念頭,還不到十分鐘,金榮就在院子裡喊七爺接電話。燕西問是哪個打來的?金榮說是劉二爺打來的,有緊要的話說。

  燕西卻也相信是劉寶善的電話,因為他這一程子,不得意的事,接連地來,最近又為一家銀行倒了,倒了他好幾萬塊錢。他覺得北京不大妙,趕快遷地為良,他有電話來找,也未可知,於是便走到書房去接電話。燕西一出來接電話,才知道猜想錯了,打電話來的乃是白秀珠,並不是劉寶善。便笑道:「這個時候打電話給我作什麼?是請我吃晚飯嗎?」

  秀珠也笑道:「除此之外,還有什麼話呢?我在普魯士飯店等你。」

  燕西道:「我們吃中國館子罷,何必到那種地方,花錢不少,吃三四個單調的菜?」

  秀珠道:「那裡的音樂好,我就去了,你快來罷。」

  說著,便掛上了電話。燕西心想,這也真是一件怪事,為了音樂好去吃飯,目的是在吃飯的呢?還是聽音樂呢?但是剛才在電話裡,她已經說著先去了,若是不去,讓她一人在飯店裡等著,也是會打電話來催的,倒是不如先去的乾脆。書房裡有帽子,戴著便走,也不再回房去了。

  清秋也是看到他有點倦遊的意思,以為他今天不會再出門的,不料一去接電話,卻永久不見他回來。便叫老媽子到前面去打聽,老媽子回來報告,七爺早已出門了。清秋手上撫弄著鑰匙,許久不能停止,望了藏著現款的箱子,深深地歎了一口氣,神志頹廢,就在沙發上躺下,一直躺到七點多鐘,老媽子問:「快開飯了,還是在屋子裡吃飯呢?還是到老太太屋子裡去吃呢?」

  清秋道:「我還是到太太屋子裡去吃罷。一個失意的人,若是再讓她孤孤單單的,更難過了。這種情形,只有我知道的。」

  說著,先站起來,到浴室裡去洗了一把臉,對鏡子裡理了一理頭髮,還對鏡子作了一點笑容,覺得臉容並不悲苦,才上金太太屋子裡來。

  這時,金太太屋子裡,果然擺下了碗筷。因為這些兒女們,最近都是輪流到她屋子裡來吃飯,以便安慰著她。所以這屋子裡總預備下六七個人的座位,如道之夫婦,燕西夫婦,梅麗,這幾個人到的時候為多。今天道之夫婦走了,燕西也走了,梅麗有點頭暈發燒,二姨太太叫她不必出房門,喝一點稀飯。清秋呢,又是在沙發上想心事,把時間忘了。敏之、潤之雖知劉守華走了,卻不料其餘的人都未曾來,敏之是在寫給未婚夫的信,正催著他回國,信要寫得切實點,就不能來陪母親。潤之偏也是心裡煩悶,懶出房門。

  金太太一個人在屋子裡,見擺了一桌子飯菜,竟只自己一個人吃,她何能聽一個一個下人去分別解釋,只覺兒女們都是靠不住的,這後半輩子,還有什麼意思?一陣心酸,又掉下淚來。其實金銓在日,金太太一人吃飯的時候,也很多很多。但是那個時候,就不曾有什麼感想,而且現在也忘了從前有這種時候。女僕站在一邊,只知道金太太傷心,哪知道傷心何在?這裡只有一個陳二姐,她是個過來人了,便瞭解金太太意思,連忙跑了出來,先就進到鳳舉屋子裡來,輕口喊道:「大爺大少奶,趕快去罷,太太今晚一個人吃飯,在掉眼淚呢!」

  鳳舉最近是很孝順的,雖然見飯已擺上了小桌,一面起身,一面對佩芳道:「去罷,我先走了。」

  佩芳也不願一人在屋裡吃飯,就跟他一路到金太太屋子裡來。金太太正背臉坐著,聽到腳步響,回頭看見他夫婦來了,便問道:「你們吃過飯了嗎?」

  佩芳在鳳舉後面,倒搶著說:「沒有,我們是打算連孩子帶了來,一齊到這兒來吃呢。」

  一提到了小孩子,金太太心裡便自然高興起來,因道:「可別胡來,天色黑了,抱著孩子穿過幾個院子,別說受驚不受驚,吹了風也是不好。」

  佩芳道:「因為這樣,所以沒有抱了他來,媽吃飯罷。」

  金太太見他夫妻二人已經快要坐下,自然也就跟著來坐下。金太太先用勺子舀了一勺子湯喝,便道:「陳二姐呢?這湯冷得這個樣子,也該用火酒爐子熱上一熱才好。」

  金太太說這話時,陳二姐正是引了清秋進來。因為她要叫清秋,清秋已經出了院子門了,二人連忙趕了來。這裡已經上桌,陳二姐在房門口答道:「我預備好了。」

  說著,進房來,匆匆忙忙的搬了火酒爐子燒了起來。清秋見鳳舉夫婦在這裡,倒想起今天若是沒有他們來,這裡便要十分冷淡,幸而自己是來了。於是在一邊坐下,沒有作聲。金太太道:「你是陳二姐叫來的嗎?老七呢?」

  清秋只顧答應後面一個問題,說是他今天在外面跑一天的了。金太太見陳二姐將湯熱好了,又把別樣拿去熱,便道:「又不是冷天,將就著罷。明天對廚房說,這裡只預備一兩個人吃的菜,也就行了。大事都完了,撐著這空架子作什麼?我遲早是廟裡修行去,用不著找人來熱鬧。」

  大家聽了這話,都覺是言中有物,然而各人的感想不同。鳳舉、佩芳以為不來呢,也就不知道,來了倒要挨駡。清秋以為我本是要來的,何嘗要陳二姐去找我,其實除了害病而外,我又哪一次沒有到呢?但是大家也只好安然地受著,不過是在心裡不快而已。

  自金銓去世以後,金太太屋裡要算這一餐飯,吃得大家不痛快,也就要算這一餐飯,金太太心裡最是難受。其實世界上每天一個人吃飯的,又哪裡可以用數目去計?然而沒有多人共餐的盛況在前陪襯著,也就很平常了。所以一個冷淡的所在,最怕是有過去的繁華來對照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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